茗香眼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小厮从院内走出,心下奇怪。待细看时,发现那小厮面色虽黑,一双手却是如美玉一般,哪里像成日里做活的手,再细看那面貌,可不就是红茵嘛!
茗香大惊,不动声色走到两人面前压低声音道:“你在胡闹什么?不想要脑袋了?”
红茵正待回话,霍启接过话头道:“是我叫她这么做的,出门一趟身边没个丫鬟不方便,你别和别人说!”
茗香满腹狐疑,但少爷都已经发话了,也只得压下心思不提。众人出了角门,早有两辆马车在门外候着。霍严此时已经坐在马车里,听到声音掀开帘子一看,两个小厮提着行李跟在霍启后面过来了。其中一个他认得,是自小跟着霍启的茗香,另一个肤色黝黑面目清秀,观之面生,却不知是谁。不过霍府中下人那么多,偶有几个生面孔不认得也不算稀奇,便没有太在意,只是淡淡地问了霍启一句:“怎地这么晚才来?”
霍启躬身答道:“刚才房里有点小事,耽搁了一会子,让爹爹等急了。”
霍严点了点头,眼神犀利地扫过红茵,惊得她冷汗直流,只一味垂头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身上像是被冰凉的刀片刮过,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难道被发现了?她不是这么倒霉吧,第一次女扮男装就露馅,回去只有等着挨板子了。
过了好一会儿,霍严才放下车帘。眼见着老爷严厉的目光消失在帘后,红茵长长出了一口气,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直。茗香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笑道:“你也就这么大胆子嘛!”
红茵重重拂开茗香的手,杏眼圆睁狠狠瞪了他一眼。茗香唬了一跳,随即脸上又恢复了坏坏的笑容,将手中行李往红茵手里一塞,故意拖长了音道:“兄弟,麻烦拿一下行李!”
行李很重,加上茗香放置行李时有意用了很大的力气,倒把红茵单薄的小身板晃了几晃,差点站不稳。红茵气得又是咬牙又是跺脚,正待发作又想到自己如今是男装,不可被人看出端倪,终是忍着气慢悠悠把东西拖上马车。霍启见她提的辛苦,不免伸手帮了一把,红茵抬头回他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
红茵同往常一样一掀袍脚,正欲跨上马车,突然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抓着她的衣领硬是拉了下来。红茵缓缓回过头,果见茗香那张可恶的脸近在咫尺。她强忍下想要一拳揍上去的冲动,白了他一眼道:“又有什么事?”茗香笑指了指后面,红茵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身后拴着两匹大马,正悠闲自得地摆尾吃草。
“干嘛?”茗香比红茵高出一大截,红茵每次说话时都要仰头看他,饶是如此,气势上也不能输了半分,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他,好像要把对方的脸看出一个洞。
茗香见红茵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瞪眼,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豹子,不禁笑得更促狭:“别忘了,你现在是男人,得和我一起骑马,不能与少爷同坐一车了。”
红茵一愣,她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往日里丫鬟们三五成群地跟着主子出门可以乘坐马车,小厮们却是要骑马前后护送着。她是少爷跟前红人,一直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过的比寻常人家小姐还好,平日里马毛都没摸过一根,又怎么会骑马呢?
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红茵慢慢蹭到大马跟前。马儿打着响鼻儿撅着蹄子瞪着她,她也瞪着那马,生怕这畜生一蹄子踹过来,她这条小命就归西了。
不远处茗香正抱胸饶有兴趣着看她,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她一看见茗香那张欠扁的脸就来气,绝不能被这种人看笑话,于是扶住马鞍蹬上了脚蹬。马儿总是乱动,她又不敢十分地用力,接连上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红茵正努力挣扎着上马,忽然感觉脚下传来一阵大力,一下子便跨上马背。低头一看,原来是茗香看的不耐烦过来托了她一把。身子还未坐稳,茗香便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隐隐约约有浅浅的呼吸喷在后颈上,吹乱了后脑的散发,痒痒的拂过皮肤。若不是脸上涂了锅灰子,红茵打赌此刻自己的脸肯定红得跟喝了好几斤惠泉老酒似的。她平日里嗓门大得很,此时声音却细微得自己都听不清:“你……干嘛和我坐一匹马?那边不是还有一匹吗?”
茗香没听清,把手放在耳旁大声问道:“你说什么?”红茵红着脸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茗香斜睨了她:“看你这么笨,一定不会骑马,到时候慢慢吞吞的又耽误了我。”
红茵气急,这人嘴里怎么吐不出象牙,总要刺她几句才舒服么?于是便赌气翻身下马。茗香紧紧扶住她:“你想下去?成!从这儿到庄子有十几里路呢,你要么自己下来走,要么老老实实在马上待着,自己选吧!”又对牵马的仆人说:“这位大哥,我兄弟不会骑马,我带着他,你把这匹马牵回去吧。”
红茵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跟这种无赖杠上也是她倒霉。一路小跑着走过十几里路无异于要了她的命,倒不如在马上忍耐一时,等回来了看整不死他!正想着,茗香拉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肚,马儿便扬着蹄子绝尘而去。红茵身子僵硬地坐在马上,茗香拉住缰绳的双手环成了一个小小空间,她努力挺直身子不去触碰到这小空间的边缘。马儿跑得飞快,红茵第一次骑马不免有些紧张,虽然被茗香的双臂环住了,仍是担心摔下去,双手紧紧抓着马鬃毛,手心早已汗湿。
许是被抓的紧了,马儿吃痛高高扬起了蹄子,红茵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去,后脑勺重重地撞上什么东西。只听得茗香低低痛呼了一声,腾出一只手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的小姑奶奶,骑马是要你抓缰绳不是抓马鬃毛!抓这么紧,野山猪都要发狂。”
红茵本来心存歉意,听了他这番说辞心里想好的软话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恶声恶气地说:“怎么着?你活该!谁让你跑这么快来着!”茗香嘀咕了一阵,想是在抱怨,又叹口气道:“今儿碰上你算本大爷倒霉!来!”不由分说将马缰绳塞到红茵手中:“抓着这个,感觉跑得快了就拉一拉,别拉的太用力。身子要稳住,不要太僵硬……”红茵仔细地听他说着,渐渐掌握了骑马的要领,心里的害怕减了几分,反倒隐隐有些兴奋。
碧蓝的天空如一泓净水,明净的阳光洒在道旁人家的琉璃瓦上,金子般澄亮。耳旁的风呼呼地吹着,两边人物景色飞快倒退,倒有一种身在云端的感觉。原来骑马的感觉这么舒爽,她开始羡慕起那些男孩子们了,虽然辛苦些,却可以经常出门见见外面的名山大川,不像女孩儿,一辈子只能锁在深深的宅院中,金丝雀儿般养着供人玩耍。
钉了铁掌的马蹄“嘚嘚”敲在坚实的土地上,红茵纤巧的后背随着马儿奔跑的节奏一下一下撞上茗香的胸膛。两个人贴的那么近,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里一颗心正“彭彭”跳着,一种陌生的男子气息萦绕四周,夹杂着皂角的香味和微微的汗味,竟使她觉得莫名地安心。
她从未与男子如此亲密,即使偶尔与霍启玩笑打闹,也只限于牵手扶肩膀,似沈婉与霍启那般亲密无间,她是半点也不敢僭越的。自打进了霍府服侍少爷后,她便从没有做过苦活,那些裹挟着泥土与汗水的气息也离她越来越远。
印象中,霍启的身上总是散发着清冽的檀香味,从来不曾沾上半点汗味,闻之令人神清气爽。身边的姐妹们每日取花瓣沐浴,涂脂抹粉,唯恐沾上一点不洁之气,走到哪里都是香风细细的。像这样朴素浓郁的男子气息,陌生又熟悉,不清香也不刺鼻,无端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记得小时候父亲做活回家,常常把她抱起来举在头顶,古铜色的臂弯里还残存着阳光与稻秸暖暖的味道,指甲缝里夹杂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她曾经不喜欢这种气味,觉得很脏,可就是这股气息让她整个童年过得平安喜乐,富足无忧。
自从父母双亡之后,大伯将她卖给了人贩子,这种气息便离她越来越远。每日生活在恐惧中,战战兢兢地行事,害怕惹牙婆生气,害怕吃不饱饭,害怕被罚跪砖头……即使到了现在,她可以对着别人颐指气使,指挥手底下的小丫干这干那,这种害怕的感觉仍然阴魂不散,时时出现在梦中,醒来枕边湿冷一片。
红茵深深吸了口气。这种安定的感觉很舒服,但也很危险。身为奴婢,她的现在和未来都由主人掌控着,何曾由得自己做主?未知的命运还掩映在重重迷雾中等待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