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敌人。”尼斯洛克用不高不低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一直是走在最后的人，却总能够最先发现情况。
大家散到两侧，萨麦尔郁闷地问道：“你确定吗？”
“嗯……确定。”话虽这么说，但是尼斯洛克依然像上次一样纹丝没动。
“你……”萨麦尔无奈地摊开手，“你傻了吗？”
“他走了。”
“谁走了？”
“敌人。”他大步向前走去，根本没考虑隐蔽。
塞壬回头看着他走过来，说道：“500米左右，一个人，戴防毒面具。”
尼斯洛克点点头。“没有往这边看，应该没注意到我们。”
塞壬摇摇头。“他就是因为我们才来的。”
尼斯洛克愣了一下，扬了扬眉毛，然后回身跑掉了。萨麦尔、亚拉斯托和莉莉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飞快地往回跑，直到看不见。
“别管他了。”参孙说道，“集中精神，有人要咱们招呼呢。”
但是这个人不太愿意被他们招呼。他们找不到他了。塞壬示意队伍继续前进，同时保持警戒。亚拉斯托想叫尼斯洛克回来，却被参孙制止了。
“不用管他。”参孙说，“他有自己的想法。”
于是他们又向前推进了500米，但是一个人影也没看见。参孙很清楚那个人是联军的特种兵无疑，从他的行进动作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只瞥见了一眼，也看到了防毒面具，很复古的样式，不知是不是特制的，或者根本就是个老古董，毕竟联军使用老旧破不是什么稀奇事。
参孙略有迷信，他不喜欢一些在别人——比如亚拉斯托之流——看来根本不可理喻的征兆。比如这副防毒面具，看起来如同鬼魅——糟糕的征兆。特种兵的出现表示他们不知怎么的触发了警报。也许碰到了哪个振动探测器？或者之前被莉莉丝屠杀的游民早已经成为了联军的眼线。
这个人影一闪即逝，伸手绝非等闲之辈，很幸运他大意了，否则特战队就会直接进入虎口。不过既然敌人有备而来，在心态上有了优势，他们在暗，特战队在明，如果他们都能被特战队发现，那么反过来看，特战队的一举一动岂不很可能已经被他们掌握了？
不必多想，因为他又出现了，但是特战队依然没有把握住机会。参孙根本没有看到他，只是从塞壬的手势上得知他又暴露了行踪。而这次又是在500米外。他是在什么时候跑到那么远的？在特战队所有人都高度警觉的情况下移动一里路而且没有被察觉，这可概念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
在这座遍布碎石烂瓦的城市里，即便小心地缓步轻移，要想不出声响依然很困难，而那个人竟然如此迅速地移动并且做到落地无声，联军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厉害的人物？从他的水平上看，两次被发现反倒显得不那么可信了，难道他是诱饵，这也不太可信，作为诱饵，他应该再笨拙一点；抑或仅仅是一种炫耀？但是又太不合逻辑了。
逻辑？这场战就本身就够不合逻辑了。参孙苦笑了一下。
参孙认为他可能是联军一直致力研究的基因改良人种，所谓的“雷神”。他曾和“雷神”交过手，差点死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人左臂上手持闪电的标志。他们曾经将“雷神”士兵的尸体拖回去检验，但是结果他根本不知道，研发局不会透露，即便透露了，也不会让他们这些普通士兵知道。他知道的是：同样作为人类，这些人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再这样下去，他们就不是人了。
既然基因改良人已经开始在特种部队服役了，那么他们还有集成胜算？上次他们连对手的影子也没见到，就瞬间死了四个人，如果这次他们正式的交手了，有几个能活着回去？
还能活着回去吗？他曾经这样问过。
“还能活着回去吗？”八年前的他看着歌利亚。
“可以。”歌利亚抹下脸上的血污，不是他自己的血，是参孙的。
参孙苦笑了一声，他耳鸣得厉害，什么也没听见，只是看哥利亚的表情觉得他说的是鼓励的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套在军装外的高密度防弹纤维已经被刚才的爆炸撕扯的不剩什么了。胸前是血肉模糊的一大片，不知夹杂着多少弹片，疼痛散布到全身，伤口处反倒已经麻木。意识开始逐渐模糊，眼前的歌利亚有好几个重影，他知道自己大概快死了。
“附近没有敌人了，我们这就回去。”歌利亚使劲抽打他的脸，不让他昏过去，“有听我再说吗？”
参孙根本听不见，但是他看得懂歌利亚的口型。这家伙在训练的时候总是在拿自己当成对手，不顾一切地想成为团里的最优士兵，其实以前他不是很欣赏歌利亚的。他点点头。“脸疼。”他说。
“哈哈！”歌利亚笑起来，这种笑声出现在战场上实在是很罕见。不是绝望或者歇斯底里，而是真的高兴，“还能挣巴，好样的！”
参孙冲他伸出中指。
“去你大爷的。”歌利亚还嘴道，“你说我怎么背你？”
确实是个问题，因为参孙的胸口伤得很重，背不起来。参孙叹了口气，左手抽出手枪，他的伤集中在右胸，左臂还能使上一点力气，他扣动扳机开了一枪，表示自己可以给歌利亚作掩护。
“好吧。让你这个连话都没力气说的家伙给我做火力掩护，真给我长脸。”歌利亚无奈地说着，他用绑带绕在参孙的腋下，拖着他从掩体里冲了出去，“屁股有点受罪，凑合着吧。”
于是参孙用一把只有一匣减一发子弹的手枪给歌利亚掩护身后，被他拖了足足五公里远。一路上参孙一共开了三枪，没有打中任何人，实际上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了，他甚至没有力气把头抬起来，只能盯着比自己的脚稍远一点的地方。他不敢在周围非常安静的时候开枪，那样等于昭告天下这里有个想挨打的。他只在附近有自己人激烈开火的时候放上一枪，主要作用是让越来越迷糊的自己清醒过来，一旦昏睡过去就等于死了。
他之所以还有力气扣动扳机是因为巨大的疼痛让他的手非常僵硬，他的手指扣像被焊在枪柄上了一样。事实上他们回去之后歌利亚想把手枪从他手上抠出来，但是却花了好几分钟时间。
也许花了很久，只是迷迷糊糊的感觉，他们终于逃出了战场。周围一大片黑漆漆的重装甲兵给他们让路，他听见歌利亚似远又近的声音喊着：“有伤员！医护官在哪儿？都让一让！医护官在哪儿？”
然后一切就轻松多了。
歌利亚把他从鬼门关硬生生拖了出来，然后拖了五公里。他从来没因为这件事感谢过他，因为他痊愈之后就进了特战队，而歌利亚依然只是个一等兵，他们几乎没再见过面。但是他知道他之所以进了特战队是因为歌利亚如实汇报了他在受伤之前击毙了数名“雷神”士兵，并且没有强调他自己的功劳。
他当时因为这个荣誉以及一枚英勇勋章没有为歌利亚抱不平，也许现在报应来了。他们面对的是“雷神”中的精英，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塞壬突然举起拳头，示意所有人都伏低身子。参孙立刻把思绪收回来，他居然走神了，这太不职业了。他想到一两秒之前听到了一声敲击，但是因为纵容自己的回忆而没能警惕起来。现在敲击声再次出现，是几十米外传来的。
“怎么回事？”亚拉斯托压低嗓音嘀咕道。
又是一声敲击。
“他在和我们取得联系。”
参孙明白了，对方用的是简易通讯码，没有加密，仅仅是一种文字编码，就像二进制码。其实对方完全可以用嘴的，但是想必戴着防毒面具不太方便喊。敲击只进行到一半就结束了，对方一句话没有说完，因为没有必要继续了，意思已经很清楚地传达出来了：他们想谈谈。
“同意！”塞壬喊道。
于是一直神秘兮兮的联军特种兵终于正式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从前方的碎石堆后面走上来，站在一根钢筋外露的混凝土柱旁。这人不是基因改良人。参孙不用看他防毒面具下的脸就知道，这人不可能是基因改良的产物。
他身材矮小，像游民一样枯瘦，军装可能是参孙见过的最小号，但是套在他身上还是显得肥大。衣服的布料很特别，颜色和混凝土非常相近，但不是纯色。参孙猜测可能是某种环境适应装。他弓着身子，好像背着什么非常沉的东西，其实他背上除了一个一掌宽、二尺长的帆布兜什么也没有。
“这什么玩意儿？”莉莉丝撇着嘴低声说道。
亚拉斯托扬着眉毛说道：“我是猜不出。”
萨麦尔没说话，只是哼了一声。他知道亚拉斯托指的是那个布兜子，而莉莉丝指的是那个人。
参孙看看他们几个：“不能轻敌，留意周围，一定还有埋伏。”
“你想谈谈？”塞壬问他，同时扫视周围，警惕一切可疑的动静。
面具脸摇了摇头。
亚拉斯托烦躁地吐了口气：“我想毙了这孙子。”
“冷静点！”参孙严厉地说。
特种兵伸出手在脖颈上捣鼓了几下，立刻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他将内部通讯用的喉式发声器调到公放。“咳咳，”机械的声音传出来，“还好。”
“你想怎么样？”参孙问他。
“你们好。”那个人说道，看来没算回答参孙的问题。
参孙和塞壬对视了一下，他们遇到的是个只会打仗的白痴吗？
那人等了一会，见没人说话，于是又说道：“向你们致敬，你们是优秀的士兵。”他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
“在我看来一个不标准的军礼更像是侮辱。”萨麦尔说道。
“不好意思，”机械的声音毫无起伏地说着，听不出任何情感，“其实我本来就是个没什么军容的人，希望不要介意。”
“你的目的是什么？”塞壬问他。
“看看你们而已。”
亚拉斯托烦躁地举起了枪：“我受不了这孙子了。”
塞壬几乎是一瞬间攥住了亚拉斯托的手，食指扣在了扳机后面，让他没法开枪。“不许射击。”她简洁地说。
特种兵似乎是看出塞壬一定会阻止亚拉斯托一般，站在高处纹丝不动，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参孙觉得脊背一阵发凉，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躲开，这和受了多少训练没有关系，这是本能。再身经百战的士兵都会不同程度地做出躲避的动作或者至少身体下沉、腿部肌肉紧张，而这个人就跟被吓傻了一样。那么他是个傻子，或者是个精神强大到已经和人类没什么交集的战争机器，哪个可能性更大呢？真的是个不祥的征兆啊。参孙想着。
特种兵伸出一根手指，胳膊上下晃着：“你，你是明白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塞壬也有些急躁了。
“我说了，看看你们。”
“求解释。”
“因为你们很出色。我的兄弟们不太喜欢我的这种打招呼的方式，他们更喜欢稳妥一点的办法。但是很幸运，老大同意。所以我安排了这次会面。”
参孙觉得这个人有点对自己的实力太过自信了，自信到狂妄的地步。“根据经验，我们之间的互动都不是很愉快。”
“对，尤其是上次。”即便是毫无感情可言的机械音，特战队也感到了挑衅的意味。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怒火中烧。
“你不怕我们谁控制不住把你打成筛子？”塞壬说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怒气，“有时候他们不是很服管教。”
他笑了几声，很干，很难听。“你们的动向我们很清楚，是去找导弹基地没错吧？其实我们料到你们一定会来的。因为向矿场发射导弹是我们的主意。知道为什么你们的卫星什么也发现不了吗？因为根本没有导弹基地。只是开过去一辆导弹车而已。我们就是要你们来，为了在这里让你们全军覆没。”
好极了，这下更明白了。参孙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沉。果然是个不祥的征兆啊。他们以为事事小心，却从一开始就被算计了。
“主要是因为上一次，不太痛快。所以想要改变一下。”他拍了拍手，又有三个人出现在不同的方向，将特战队围了起来。
参孙看到那四个人戴着一样的防毒面具，背后背着一样的帆布包，他们的身材也很相近，就好像是一个人的三个分身一样。
“敌方的战士们！”他说道，“同样身为战士的我们，向你们致敬。”四个人几乎同时扶了一下帽檐。“不过我想名字没必要再相互告知了，咱们应该都没那么老派，你们说呢。”
塞壬看他们似乎并没有说笑，点了点头：“同样向你们致敬。我们很久没有被谁打得这么惨了。”
“我知道。”声音中潜藏着一点点得意。
“那么接下来呢？”
“毕竟，我们是对手。接下来，就是你死我活了。”他拍了下手，所有人都瞬间消失在身旁的障碍物后面。
这么说，游戏开始了。塞壬打出手势示意大家进入作战状态。参孙有些不敢相信事态的发展，这算什么？决斗吗？但他依然不敢怠慢，遵照塞壬的命令奔向最近的掩体，同时检查武器保险和弹药。
这里不是一马平川，这里是城市，面对几个比猴子还灵活的敌人，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参孙心里咒骂着，紧紧攥着突击步枪，靠在墙壁上向两侧观望。这次没有歌利亚了，这次没人会拖着他走五公里了。
“你怕吗？”记忆又回到八年前的那一刻，歌利亚刚刚给参孙包扎完，为不让他昏厥过去，不停地和他说话。
“你怕吗？”参孙反问。
“废他妈话！”歌利亚笑道，“知道我为什么笑吗？不是因为我傻缺到无所畏惧，是因为我害怕。”
参孙点点头：“我也怕。”
“这就对了，”他拍拍参孙的腮帮子，“说明你至少没被吓傻。”
“一直都怕，无时无刻。”他说话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歌利亚捏住参孙的嘴唇：“闭嘴得了，你能把自己说死。我也怕，一直都怕。谁他妈不怕呢？这可是玩命的活计。”
参孙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心里有了一点点宽慰。
“最英勇的士兵，无非是最会掩饰恐惧而已。”歌利亚叹息道。
在进入特战队后，参孙一直都掩饰得很好。如今，这种掩饰不太灵光了。因为他们遇上了最疯狂的敌人，采取了最疯狂的战术。
没什么可以掩饰的了。
他很怕，非常非常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