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吕四娘幸存了,邻居可怜吕家遭此大劫,把她寄住在一个姓朱的家里。那姓朱的名朱四,是村里一个殷实的大户,家中养着百数十个庄丁。这班人做完田里:[夫闲下来没事时,便请了一个拳师,在庄园内教授武艺。这拳师六十多岁了,身材高大,脸上一把络腮胡子,随风飘拂,他舞起剑来十分轻捷,江湖上叫他做虬髯公。这吕四娘在屏门后偷看虬髯公舞剑,十分羡慕。虽说这吕四娘才是个十四岁的女孩,但她心中都不忘父母之仇,只恨自己是一个女孩毫无能力,如今朱家有了这么一个拳师正合她意,于是想拜师。
有一天那虬髯公正在厅屋内喝酒,许多庄丁作陪。这吕四娘拜跪拳师跟前,恳求老教师收留小女子作弟子。朱四见吕四娘如此,心中自然十分欢喜,他害怕别人说出吕四娘乃吕毅中的女儿,于是心生一计,意欲认吕四娘做自己的女儿,朱四把自己的想法,同夫人做了商量,夫人十分赞成,吕四娘当即行了大礼,认了父母。
虬髯公见朱四夫妇,认了吕四娘为女,自然二话没说就收了吕四娘为徒了。
吕四娘拜师后,不到三年,那挥拳舞剑、飞檐走壁的本领,件件精通,能够把背心吸住墙壁,随意上下,又能把短剑藏到指缝里,弹出去取人首级,有如囊中探物。吕四娘学了这些本领,心想自己父母死得可怜,十分悲恨,又因自己住在客地,有许多的心事,无处诉说。
再说女孩到了十七八岁,更有说不出的一桩心事。这时只有朱四的儿子朱蓉镜,暗地里照顾她。这四娘面如桃李、冷若冰霜。在她心中虽也知道朱蓉镜钟情于自己,有许多地方也深得好处,无奈自己有大仇未报,便竭力挣脱情网。于是在一个明月如水、万籁无声的时候,一纵身跳墙走了。此后身无分文,一路靠卖艺维持生活。自从离了朱家以后,第一个伤心的是朱蓉镜,终日里废寝忘食,如醉如狂。他父亲看了不忍,推测吕四娘此去,一定是到京城去了,便和拳师商通,求他到京城去寻找。
说来也巧,这虬髯公,也恨雍正皇帝心手毒辣,杀死他几个徒弟。这虬髯公还有一个女徒弟叫鱼娘的也要到京城去,那朱蓉镜哭嚷着要一块去,于是三人一路同行,沿途打听四娘消息,不几天居然找到了。一同回到店里,虬髯公先介绍四娘见过鱼娘。四娘见鱼娘年龄面貌和自己不相上下,便十分亲热起来,情同姐妹。问起鱼娘进京干什么事,鱼娘便把父亲鱼壳如何被杀死,而今来京报父仇的情况全盘托出,两人走一条路,感情更加亲密。再亲密无间的还是那朱蓉镜,见了四娘,好似小孩离了乳母好久似的,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不放,又再三劝四娘莫去冒险。四娘哪里肯听,可是回心一想,蓉镜待她一番恩情,恐怕世间找不出第二个,女孩终究是要嫁人的,嫁给他又何妨。想到这里,便老老实实在向蓉镜说道:“我这个躯体,迟早是你的了。但是现在我还要向你借我的身体一用,待我家仇报了以后,任凭你叫我怎样便怎样;现在却万万不能答应”。这几句话,蓉镜听了又惊又喜,再也不敢言语。
第二天。虬髯公在西郊外租了一套屋子住下来,假装是儿媳姑娘一家人,却也无人怀疑。
可在这时,皇帝得到了探子报告,京城到了许多刺客,在暗地里计算他,便也着手防备,处处留神。这一天快到黄昏时候,内监们点上宫灯,皇帝正在灯下翻奏文,只见两道白光,宛若雨中蛟龙,直进屋而去,盘旋一会,便不见了,只听到雍正惊呼了一句“来人,有刺……”那“客”字尚未出口,就悄无声息了。那班宫女太监,忽见两道白光,顿觉昏迷过去,说不出话。待到醒来时,见皇帝已经倒在地下,急上去扶起,皇上的脑袋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内监一声呼喊:“有刺客一一”
那班侍卫大臣们,都一齐跑进来,见皇上如此,个个吓得两腿发颤,拿不定主意。又过一会,一班妃嫔和亲王,都从人群里挤进来,拥着皇帝尸身嚎啕大哭。后来还是宝亲王拿定主意,吩咐内监快请鄂尔泰和史贴直两人来商议后事。那太监出了园门,快马加鞭赶去。鄂尔泰已经深睡,忽然听到太监大叫:
“鄂大人,快,出事啦,皇上脑袋丢了!”
慌得鄂尔泰从床上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跑进园去。那史贴直先到了。两人商议,其他事丢下,先找皇上脑袋要紧。大家点着灯火四处寻找,后来还是惠妃在尸身的裤裆里找出来。
那惠妃捧着脑袋哭得声音凄楚。看官知道惠妃是谁,便是那弘哲的妻子,雍正帝嫡亲儿媳妇呢,被雍正帝硬娶进宫里,待她极有恩情,封她做惠妃。惠妃这时忘记了她丈夫,见雍正帝死得凄惨,便哭得十分伤心。
鄂尔泰从惠妃手中接过雍正的头装在脖子上。吩咐宫人给尸体沐浴穿戴起来,一面又和史贴直两人,直到正大光明殿里,从匾额里面取出那道金符来。打开盒子,捧出遗诏一看,见上面写着四皇子弘历接皇位。便去拉了宝亲王,带着五百名勇健军,赶进京城。到了太和殿,打起钟鼓来,满汉文武齐集朝廷。这时鄂尔泰满面流着泪,诉说皇上被刺的情形,众大臣围着他静听,听到伤心的时候,忽然一个内监指着鄂尔泰说:“鄂中堂,你还穿着短衣呢。等一会,怎么上朝。”一句话提醒了他,才想着出来时匆忙,来不及穿外衣。便立刻打发随从到家中取来朝衣朝帽,穿戴齐全。
就要上朝去,史贴直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众大臣说:“皇上被割去脑袋,说出去太不好听,况且这件事,咱们做臣子的都有罪过。得关起门来反省自过。一面行文各省文武衙卫捉拿凶手。这一声张,给人说着,岂不是笑话。如今依下官的意思,不如把这件事隐过了。一来保住皇上的面子,二来也省得不少骚扰。咱们把遗诏改成皇上害急病的口气,才得妥当。”
鄂尔泰连忙点头说不错,立刻动笔改了,由鄂尔泰捧上殿去,当众宣读遗诏。
“朕得急疾,自知不起。皇四子弘历,深省朕躬,着继朕承皇帝位。钦此。”
当时宝亲王也一同跪在阶下,鄂尔泰读过遗诏,便有一班侍卫太监们下来,把宝亲王迎上殿去换了帝服,拥上宝座。阶下众大臣齐呼万岁。按下待表。
却说吕四娘和鱼娘,自报了大仇以后,心中很是得意,随同虬髯公、朱蓉镜一行四人,在小船上慢慢地出了直隶省地界。沿途听得各州府县沸沸扬扬地说:“当今皇上急病驾崩,乾隆皇帝即位,全国皆戴国丧。”
四娘、鱼娘听了只是暗笑,转眼又到了山东地界,那四娘和朱蓉镜十分亲密,常背着人在船梢后唧唧咕咕地谈笑。朱蓉镜见她有说有笑,不像过去冷若凉霜,更有说不出的喜欢。
这一日,船到了安徽芜湖,虬髯公说:“这里有一个朋友,俺要上岸去看看他。”
吕四娘问:“师傅可要小女子作伴欤?”
虬髯公说:“一人足矣。”
朱蓉镜又问:“是什么关系。”
这时天色已晚,虬髯公来不及回答朱蓉镜的话,便纵身上岸,一转眼便不见了。只剩下了鱼娘,蓉镜、四娘。叫船家上岸打了两壶酒来,三人盘坐在中舱,浅斟低酌起来。鱼娘酒量最小,喝了两杯,便觉不佳,两颊红得似桃花一般,便到后舱休息去了。这里只余下四娘和蓉镜两人,一杯一杯喝着。蓉镜喝了几杯,酒意甚浓,再看四娘粉额上也飞起红云,越发显示出娇艳来。蓉镜看了多时,不觉心中一荡,忍不住拉住四娘玉腕,往怀里一靠,轻轻说了一声:“亲妹呀,可想死我哩。”乘势低着头,在玉腕上嗅了一下,四娘忙不迭的缩同,已来不及,只得低着粉额,心中跳个不停,蓉镜看她娇羞的样子,便挨身上去。四娘自己也觉得动了心,便竭力止住,让开身子,抬起头来,放出从前严肃的颜色说:“妾清洁之身,已经属于你,年余能保我身体,独不能保我数天耶?妾两年前已允大仇一报,即事郎君执帚。今仇已报,幸安抵于此,屈指数日行程,即可抵君家门,那时正大光明,了却余一生大事,有何不美,偏要在此用女/LZ~Z,处,郎君你真急色也。”
一席话说得朱蓉镜又敬又愧,早把一团欲急火羞散了,忙不停地拱手谢罪。四娘也笑了一声。正要斟酒递给朱蓉镜,突见舱外一道白光,一个大汉跳了上来,四娘认作是歹人,忙把手指一弹,飞过一剑去,那大汉一手接住。在灯光下看时,那大汉不是别人,正是师父虬髯公。看他一缕银须,随风飘拂着,哈哈笑道:“四娘真机警过人,向后一身不能遇险。可喜,可喜。”
说完令船家又打了两斛酒,喝了几杯,便开船动身。此时鱼娘已经酒醒,也到前舱来,众人问虬髯公:“上岸寻着人吗?”
虬髯公答日:“可惜这朋友一身武艺,不幸去年死了!”
接着又闲谈一回,吕四娘到后舱睡了。众人也各自安睡。
停了几日,到了湖南,虬髯公送蓉镜回家,蓉镜一家见公子回来,个个欢喜,第三天蓉镜娶了四娘做了妻子,当夜四娘向蓉镜道:“晚了几日,何害于你?”
这一夜,把个朱蓉镜乐得骨软肉酥。从此天天跟着四娘,寸步不离。且按下不表。
新皇帝即位后,百事待举,首先下旨改年号为乾隆,大赦天下。经过数年的整治,平定了国内的大事以后,国家也就太平,于是同其祖父康熙一般,到处巡游。乾隆的巡游,可算是真正的了解民情。他从不虚张声势,浩浩荡荡,只带了一两个功夫极高的贴身保镖微服私访。历史上有名的大老板黄三爷,就是乾隆私访时常用的化名。
且说乾隆微服私访来到湖南,骑了高头白马,跑到湘乡中里一个叫做龙腾的地方。因为龙腾这个地名,很是有些怪异,“龙”本来是皇家专用的字,而一个乡村野里,竞以龙字命了名,乾隆觉得有些名堂,于是决计暗访于此。
遥望市集中处有小村店,酒帘招飘,分明是卖村酿的。乾隆皇帝跨进店门,见店堂虽不宽广,倒收拾得很清洁。乾隆皇帝坐了半晌,不见有小二来招呼,忍不住在桌上拍了几下,忽听得竹帘子里面莺声呖呖地问了一声:“是谁?”帘儿微微地掀起,走出一位袅袅婷婷的姑娘来。虽是小家碧玉,却出落得雪肤香肌,脸上薄薄地施着脂粉,穿一件月湖色的衫儿,青白的背心,系一条绯红色的湘裙,素眼淡妆,愈显出湘女的妩媚有致。那姑娘走到桌前,手着鬓儿,含笑问道:“客官要什么酒菜?”
乾隆皇帝笑着说道:“你们这里有什么酒菜?”
那姑娘答道:“我们乡村地方,有的是时令蔬菜,客人如要山珍海味则没有,只好请客人到大市镇上去。”
乾隆皇帝笑着道:“咱喜爱的是时令蔬菜,敢烦姑娘打一壶村酿,弄几碗素菜来,等咱慢慢地尝那乡村风味。”
那姑娘看着乾隆皇帝嫣然一笑,卷起竹帘儿进去了。等了好一会工夫,竹帘动了,那姑娘一手托着绯红色的木盘,一手执了酒壶,斜着身躯从竹帘里侧身出来,盈盈地走到桌边,放下酒壶,将木盘中的蔬菜一样样地摆到桌上,低低说了声:“客人用酒吧!”便又托了木盘走进帘子里去了。仆人拿起壶儿,给乾隆皇帝蚪了满满的一杯谷酒,乾隆皇帝再细看桌上摆放着五香干、黄豆芽、成竹笋,还有一碗青菜拌豆腐,果然都是素的。乾隆皇帝平日吃的是鹿脯熊掌,本来有些腻口了,难得吃上这乡村蔬菜,正吃得起劲的时候,便把筷子叮叮地在杯儿上敲了几下。那姑娘扳着竹帘问道:“敢是要添酒了?”
乾隆皇帝将壶摇了摇道:“酒倒是有。”边说边用筷子指着那碗里:“青的红的白的叫啥菜?”
姑娘口齿伶俐地回答:“红嘴鹦鹉白玉板。”
“有趣,有趣!”乾隆帝自语道。抬头一望,那姑娘又不见了,乾隆皇帝有心寻乐,又用筷子敲碗,那姑娘又扳竹帘问道:“客人有啥话要说?”
乾隆帝问道:“这里可有好的姑娘?”
那姑娘笑道:“好姑娘到处都有,客官问她做甚?”
乾隆帝笑道:“咱在这里饮酒,又乏味,又冷清,烦你请一姑娘来陪酒。”
“俺只当听客人打听姑娘儿,给人家做什么人,人家好好的黄花闺女,怎肯给客人陪酒,不是白日做梦么?”
平日里乾隆帝在京里,常听湘女多情,这姑娘口齿伶俐,说话落落大方,乾隆帝谈兴正浓,便随口说道:“什么黄花闺女,城中的酒肆里,哪一家没有姑娘陪酒。”
那姑娘扑哧一笑道:“那是粉头了。”
乾隆帝接口道:“正是粉头!”
那姑娘嘤嘤地笑道:“我们乡村地方,是找不到粉头的,”姑娘边说边走,乾隆帝起身拉住道:“慢些儿走,咱们还有话要说哩。”
姑娘真的立住了,乾隆帝佯装酒醉,斜眼歪脸地说:“既然此处乡村地方没有粉头,就烦姑娘替咱斟几杯如何?”
姑娘立即沉下脸儿道:“请客人放尊重些,俺是女孩儿,怎替你斟酒?”
乾隆帝笑道:“斟几杯酒喝喝又打么子紧?”
姑娘说道:“想客人是读书之人,难道忘了《礼经》上讲的‘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么?”
乾隆帝笑道:“你还读过《礼经》?咱们是做生意的,这些哼哼调的经书,早丢得不知去向了。”
姑娘道:“不论读书不读书,这句老古话是谁都知道的。”说完一掀帘儿,姗姗进去了。
其实乾隆一头讲着,一边看那姑娘说话,粉颊上微微晕着两个酒窝儿,更兼她樱桃的一张小嘴,愈觉十分有趣,正在起兴的当儿,仆人突然惊叫:“大人,不好了,您坐的那白马,竟是挣脱了缰绳不见了!”
“真是见鬼,不是拴得好好的么?”听仆人报告,乾隆大吃一惊,立即吩咐仆人:“快,快找呀!”
赏了仆人重金,命人寻访,却终究有如黄鹤,踪迹杳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