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朱熹命廷老、陈士直设计了岳麓书院的更建图以后,正准备付诸施工,皇上的一纸调令却让他离开了湖南,他只好把书院更建的全副担子拜托给了新任潭州刺史王谦仲。这王谦仲亦是一代大儒,乃进士出身,接了朱熹的托付,很是认真。
拨了库银,依了朱熹的意图,采购上等的材料,请了一流的工匠,没有多久,就把更建的书院经略打点得清清楚楚。王谦仲把书院的更建情况,作书向朱熹作了汇报,并请朱熹为新建藏书楼题额。朱熹接到王谦仲的来信,细读后很是欣慰,很快依了王谦仲之请,题了“御书楼”三字寄来。因为朱、张的影响,更建的书院更是兴旺,书香四溢,弦歌不断,而被誉为潇湘洙泗。
却说朱熹奉旨离开潭州,一路北上来到信州待命,却遇到了他的庐陵弟子、大诗人杨万里之子杨长孺。杨长孺是奉了父命从吉水翻山越岭前来拜晤离潭赴京的朱熹的。杨长孺来到信州,学了子贡问孔子的做法,探问了朱熹的平生大志。
“长孺懵懂不知道,先生若曰:‘如或知尔,则何以哉?’长孺未有以对也。长孺狂妄,将有请问于先生日:‘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杨长孺问了,却把目光紧盯着先生。
听了杨长孺发问,朱熹不禁大笑起来。
“长孺,欲问老夫之志乎,老夫就与你说个平生大志若何?尊德性,道问学,致广大,尽精微,极高明,道中庸,温故,知新,敦厚,崇礼——只从此下功夫理会也。”
朱熹说毕,又大笑起来,使杨长孺觉得不好意思,又说“此乃家父之意,据说先生奉诏入京,故命弟子前来探问先生之志耳。朝局杂乱,家父极为先生忧耳。”
“多谢令尊担心,老夫小心便是。”
“财不待先生而富,兵不等先生而强,惟主上父子之间,诸公所不能济者,待先生而济。若惮于为父子深爱之本,而利于为体貌臣工之末,以是为治,未有能久者。今日之事尔,先生深谙可乎?”
杨长孺转达了家父对朱熹的担忧以后,却道出了自己的担忧:“朝廷,是非之地也。”
其时辛弃疾罢居故里,听说朱熹已到信州,便从上饶赶了过来同朱熹一见。辛弃疾可不是杨长孺一样来探问先生的,他是抱了极大的希望来看望这位“帝王之师”的,他希望朱熹此行能改变朝政,力主抗金。
“晦庵身怀屠龙之技,他日入朝,定能宏图大展,此乃社稷之福祉,黎民之福祉也。”
辛弃疾希望朱熹入朝以后,能以己之学改善皇上父子不和的关系,一如既往地力主抗金复国。朱熹当然十分明白自己此次入朝供职肩上所负的担子,他也清楚自己不能放弃主张,他不能辜负朋友、生徒的厚望。但事情却并非他所指望的那样。人在信州,朝廷的不祥消息却传到了他的耳里。自以为有定策之功的韩侂胄,最后却只做了个宜州的观察使,因此满腹牢骚。
这韩侂胄乃先圣至亲,又是新君宁宗赵扩皇后的叔祖。当年赵扩能当上皇帝,确实有韩侂胄的一分功劳。但他却得到如此的待遇,而肩舆逃遁的留正,却被新任丞相赵汝愚召还复相。这岂不是功过不分,是非不明矣?
因此对赵汝愚满怀怨恨,更是对留正心存芥蒂。韩侂胄终于煽动了赵扩,把留正罢出了朝。小小幼王把一个万人之上的老相赶出了朝廷,这岂不是大新闻欤?
“人心易骄如此,某今方知可惧矣?”朱熹在信州听了这个消息,很悲哀地叹道。
其时他正与弟子黄义刚一起,谈经论道,黄义刚听了恩师长叹,很不以为然。
“留正,庸相矣,当年内禅,他信方士之言,兔伏草,鸡****,却是贪生怕死,自弃相位,溜逃回籍,当逐!先生何惧之有?”
“非也,义刚之言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矣。留正,庸相也,当逐,然则留正左相也,大臣进退,亦当存其体貌,岂易如此,国之礼法何在?”朱熹无不忧心忡忡地说,“国之礼法不存,帝师之过也。”
“恐是庙堂诸公难其去,故以此劝上逐之,亦未可知。”
黄义刚说。
“亦不可如此。何不使其徒谕之以物论,不惟恐丞相久劳机务,或欲均佚,俟其请去而后许之,则善矣,幼主新主,岂可导之以轻逐大臣耶?”
朱熹说完,却是怔怔地看着黄义刚,朝政如此,岂是人主所为?朱熹不仅为朝廷感到忧虑,更为自己的前途感到忧虑。
此刻朱熹又收到了门生蔡元定的来信。蔡元定分析了朝政的内幕,认定朱熹此去“难授屠龙之技,难为帝王之师”,力劝朱熹早归为妙。蔡元定的来信,更是在朱熹冰冷的心上又加了一层霜,他对朝廷完全失去了信心。于是他连续作了三道辞免状,并且借此批评赵扩和韩伲胄。朱熹说:“窃惟念陛下嗣位之初,方将一新庶政,所宜爱惜名器,不可轻以假人,若使侥幸之门一开,其弊岂可复塞?至于万机之暇,博延儒臣,早夜孜孜,专意讲学,盖将求所以深得亲欢者,为建极导本之本,思所以大振朝纲者,为防微虑远之图,顾问之臣,实资辅养,用人或谬,所系非轻。”他想既批评了新君,又旁敲侧击地骂了韩侂胄,赵扩应该会允许他辞免的。然而他错了,他的辞免状呈到赵扩的龙案之上,赵扩读了,没有发怒,倒表现了十分的兴趣。赵扩降旨:“久闻高诣,倾伫嘉猷,来侍迩英之游,讲明大学之道,庶几于治,深慰予怀。”赵扩不允朱熹辞免,而且促催他速速赴京。
朱熹读了赵扩旨意,有了几分高兴,但联想到朝廷的传闻,又有几分不安。朱熹带了几分的兴奋,几分的忧虑,几分的恐惧,无奈地来到了临安。赵扩授他做了个侍讲的官儿,=号侍赵扩讲解儒经。
朱熹做了侍讲,真以为找到发挥自己学问的舞台了,他成了真正的帝王之师了,因此很勤奋,几乎是隔不了几天上札子,早晚君臣经筵讲经论道。这赵扩也好像是一代明君,对朱熹及其儒论表现了十分的兴趣。一日经筵,赵扩读《盘铭》而问朱熹:“朕读《盘铭》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如此日新、日新到底何意?卿为朕解之。”
“陛下,这‘荀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乃正心诚意之旨矣,其实即说‘存养省察之功,少无间断,则日月常明,而不复为利欲之昏耳,如古贤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以义制事,以礼制心、耳,亦是‘从谏弗口弗,改过不吝’,‘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者也。”
赵扩听了似有所悟。退入内室,却有韩侂胄求见,赵扩把朱熹所讲,一一地同韩伲胄说了。
“陛下,真以为朱晦庵在说经啊!非也,朱晦庵是借古喻今,讽陛下与老臣也!”
韩侂胄很阴险地说:“‘从谏弗咈,改过不吝,’不是直指陛下,却又何手旨耶?”
朱熹入朝任职,本来就是赵汝愚力荐的,在韩侂胄的心里,朱熹根本就是赵汝愚的死党,早就有了欲除之而后快之心。他在赵扩面前狠狠地煽动了一回。见赵扩并无多少反应,韩侂胄长叹一声,大有“孺子不可与谋”之慨,悻悻离去。
朱熹讲了“日新”之后不久,临安都城,却忽然黑烟笼罩,遮蔽天日,寒气渐升,似有六月飞雪之状,赵扩大惊,急召群臣于朝,而遍问群臣:“此乃是何征兆?”群臣缄口,不敢妄议,朱熹便借机上了《论突异》札子,大言了“阴盛阳微”、“阴聚包阳”之象,更是把矛头直指韩侂胄,同时警告赵扩:“克己自新,蚤夜思省!”见朱熹如此,韩伲胄更是恨之入骨,而视朱熹为眼中之钉了。
韩伲胄视朱熹为眼中之钉,必欲除之而后快,在向赵扩告了几次阴状之后,见赵扩并无多少反应,他很失望,于是召了刘德秀,而问起主意来:“朱晦庵做侍讲,终为祸害,我等不久皆为之囚矣。”
韩侂胄危言耸听,大放厥词:“老夫观朱晦庵所奏所讲,几乎无不对老夫而来,老夫甚惧,尔为老夫谋之。”
见韩伲胄如此,刘德秀却暗暗窃喜了。他静思了一阵,咬着韩伲胄的耳朵如此如此地说了一番,韩伲胄听了不觉大喜:“高!”伸着拇指大赞刘德秀,把刘德秀激动得不亦乐乎了。
刘德秀离开韩府,径直朝宫中梨园而来。他找到了优伶王喜,这王喜,虽说是个宫廷戏子,然而唱戏却不十分在行,在戏班子里,郁郁地十分不得志,倒是擅长雕刻。其时,他正排演归来,见刘德秀造访,十分纳闷。他清楚,这刘德秀自从韩伲胄发迹后,已是十分得志了,新近除了御史,成了皇上的新贵,平时走路,昂首挺胸的,旁若无人,而今造访,却是何故耶?王喜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刘大人大驾光临,未曾远迎,乞望恕罪!”迎了刘德秀,请了上坐,王喜跪拜于地,伏地赔起罪来。
刘德秀笑了笑,显出很和蔼的样子,却又一副深不可测之态。
“哪来如此之多的寒酸之礼也,起来,快起来!”刘德秀唤起王喜,对王喜笑了笑道:“王喜儿,大喜矣。”
“刘大人可真会开玩笑,小可一介戏子,何喜之有?”
“非也,戏子却不可为官作宰乎?告诉你吧,韩大人看上你矣。”
“韩大人?”王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炙手可热,权势盖天的韩伲胄会看上他一个劣等的戏子?王喜讷讷地呆立着。王喜是想做官,太想做官了,他没有做过官,甚至连戏台的官他都没有做过,他只做过下等人,听“官’,使唤。
他真想使唤别人,实实在在的使唤别人啊!
见王喜如此呆立,刘德秀乐了。“王喜儿!”刘德秀大呼一声。
“小人在!”王喜机械地答应着,他还以为在戏台上呢。
“过来,老夫有话与你说。”刘德秀接着说。
王喜用力擦了擦眼睛,见并不是戏台上而是在自己的家里,上首坐的,并非穿仿制袍套的“假官”,而是真真实实的御史大人。
王喜复跪于刘德秀脚下,说:“刘大人,请吩咐。”
见王喜很是恭顺,刘德秀亦同告诉韩侂胄一样,咬了王喜的耳朵,如此如此地吩咐了一会。
“记住,这可是韩大人的恩泽呀,韩大人说了,不会亏待你的!”
王喜犹豫了一阵,终于鼓起了勇气。
“韩大人的恩泽”,这可是一个天大的诱惑呀!
“好吧,小生不会辜负韩大人、刘大人的。”王喜回答。
刘德秀离开梨园,再赴韩府,把一切向韩伲胄作了汇报。
第二天,出自王喜之手的一个朱熹木偶,摆到了赵扩的龙案上,峨冠大袖的朱熹手舞足蹈地在赵扩面前打闹嬉戏,是那么逼真,那么的栩栩如生。赵扩退朝,回到书房,见了案上的朱熹木偶像,随手把玩了一会,联想几次的讲经,竟把龙颜沉了下来。“朱熹戏弄寡人!”于是一纸“内批”降出:“朕悯卿耆艾,方此隆冬,恐难主讲,已除卿宫观,可知悉。”便把朱熹赶出了朝廷。
韩伲胄赶走朱熹后,即把全部精力集中对付赵汝愚。他抱了宪圣太后的大腿,又在韩后面前哭哭啼啼地大诉自己受赵汝愚压抑的冤屈。这韩后本来就不是善良之辈,见叔祖如此受压,自以为面子尽扫了,就在赵扩的耳边吹起枕边风来。韩侂胄一方面走了外戚之路,一方面又指使刘德秀、京镗大造是非。因赵汝愚曾说过“梦孝宗授以汤鼎,背负白龙升天”之语,京镗却用之作为把柄而向赵扩弹劾赵汝愚:“陛下以为,赵汝愚乃宗室也,岂不知他谋为不轨久矣,赵汝愚曾对臣言:‘梦孝宗授以汤鼎,背负白龙升天’之语,有自立为帝的野心矣!”刘德秀t!z上折认为“同姓居相位,zllE祖宗典故”。赵扩听了京镗、刘德秀的参奏,更见韩后哭哭啼啼地哀求,不觉耳根软了。赵汝愚被罢了相位,赵扩任了韩侂胄为相。
罢出朝廷的朱熹,听到赵汝愚被罢相的消息,放声地大哭起来。他清楚,这不是赵汝愚的悲剧,也不是他朱熹的悲剧,而是朝廷的悲剧,整个理学的悲剧啊!
朱熹执意作了折子,呈奏赵扩:“今者陛下即位未能旬月,而进退宰执,移易台谏,甚者方骤进而忽退之,皆而大臣不与谋,给舍不及言义,正使实出于陛下之独断,而其事皆悉,当于理亦非为治之体,以启将来之弊,况中外传闻,无不疑惑,皆疑有误谓左右或窃其柄,臣恐主威下移,求治反乱矣。”
朱熹的奏折,实在是为赵汝愚被罢相而抱怨,实在是为社稷担忧。
“政权如此易柄,朝臣人心惶惶,何以求治?韩侂胄,外戚也,外戚把柄,贻害无穷矣。此非危言耸听,汉之王莽,唐之吕氏,这些前鉴还不深刻么?”
但朱熹的折子并没引起赵扩的注意。“一个罢黜之臣,又有何格议论朝政?”
赵汝愚被罢相后,又被贬谪永州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