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没狗的日子无限长
“胖胖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半夜里，从妻子那边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我知道她又没睡，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就回应道：“别想了，一条狗，不值得！”
此时此刻，我只能这么说了。作为男人，我应该表现出更大的撑劲，我得拿得起放得下，做出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的榜样。我做出这样的榜样，并也让妻子尽快像我一样从这件事情中解脱出来，用的办法就是痛斥胖胖的种种不是。我说，胖胖毕竟是一条狗，狗的本性都是一样的。有时急了它肯定也咬人，万一哪一天它咬伤了别人，咱后悔可就晚了。噢对了，狂犬病是现在的第一杀手，每年死的人不计其数，而死于狂犬病的人，十有八九是与狗亲密接触的人，听说，狗得了这种病，舔一舔也能把病毒传染给人。胖胖有什么好呢？动不动就汪汪叫，搞得四邻不安，人家嘴上不说，心里早就骂咱们了。再说它那越来越大的讨厌的味道，还有，到了夏天它就掉毛，细细的狗毛，飘飞得到处都是，沙发上、被褥上、甚至饭菜里都落着狗毛，你说讨厌不讨厌！……我挖空着心思，一一历数着胖胖的弊端，给妻子的感觉就是，我们养狗养错了，我们的养狗，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现在好了，胖胖终于没了，我们终于解脱了，这多好啊！总之，胖胖的丢失，是非常对的。我的话，好像在妻子那里起到了作用，她说：“不想了，想也没用！”
第二天，她又决绝地说：“不想了，坚决不想了。她跟着人家跑，不要我了，我还想她干啥？”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妻子把胖胖用过的东西，包括睡觉的垫子、吃食的盒子、玩具等等，统统扔到了垃圾桶里。
我们认为解脱了，轻松了，可当我们悠闲地又散步街头的时候，都觉到身边缺少了什么，好像手里攥着的一样东西，突然没有了，因而全部的精神也散落了，心思失去了指向和目标，不知该如何打发自己。特别是看到别人牵着小狗，徜徉在我们身边时，心里就更加不是滋味。那些可爱的小东西，久久地吸引着我们的目光。直到目送着那些可爱的小东西，跟着主人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后，才同时感到了这回散步没意思，就说一声：回家吧。悻悻地回到家，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此刻如果胖胖在，会如何如何的情景。以后，只要我们吃饭、穿衣、睡觉，总之不管做任何一件事情，或者看到家里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情不自禁的想起胖胖来。于是，我强行找出的关于胖胖的种种不是，便荡然无存，剩下的都是胖胖的优长，以及给我们带来的欢乐。
我们恪守着我们的决心，在家里谁都不说胖胖的好，也谁都不去想她。但是，一天夜里，我们睡得正香，突然一阵急促的风雨声，把我们吵醒。窗外，雨水冲刷着玻璃，瀑布似的往下流。黑暗中，妻子又猛不丁地说：“其实，胖胖跳下车筐，是去找你的。它见你骑着车子走了，就一直望着你，他想，好好的两个人在一起，为啥就走了一个人呢？它被人家抓走的时候，也是我一个人带着它，所以它心有余悸，拐了个弯，突然看到一个骑车子的人像你，就不顾一切跳下来，追去了。”我说烦不烦啊！你这话说过多少遍了！可我嘴上虽这么埋怨，心里却又一次觉得她这样忖度胖胖的心理，也是符合逻辑的。为此我又不安起来。
胖胖是为了找我才丢失的。胖胖为找我，奋不顾身，舍生忘死，太够意思了。可是，它现在在哪啊！这么大的风雨，它哪里能承受得住呢。
这说明我们全都没能真正的把胖胖从心里抹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天里，妻子背着我，又多次到贸易街一带寻找过胖胖，儿子、女儿也居然不声不响的到贸易街找过，我呢，就更甭提了，上班、下班，总忘不了骑着车子到贸易街绕上一圈。无功而返的结果，使我们全家泄气不少，但妻子似乎执着不减，她又着迷似的往动物医院、往狗市跑开了，她还特别乐意与带狗的人交往，虚心听人家给她讲关于狗的故事。妻子跑动物医院和狗市，是想看看是否有胖胖的踪影，因为她听带狗的人讲，像胖胖这种小东西，有人拣到是不会杀死吃肉的，一般会养起来，不想养的，便会逮到狗市上卖掉。要养，说不定就会到动物医院看病，因为胖胖受惊吓后是极容易生病的；不养的话，自然拿到狗市出售，到那时，出多少钱，妻子也要把胖胖买回来。妻子到这些地方，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地方盛产关于狗的故事，那些个富有传奇般的狗的故事，深深地诱惑着妻子。一次，有个老头讲，他的狗无缘无故就丢失了，丢失后，他想狗想得不行，就满世界找，并天天到狗的拘留所打探，看看新抓来的狗中有没有他的狗，直到有一天，他在狗拘留所里发现了自己的狗，不过那狗已有一条腿断了，又瘦又脏，眼看着就活不成了，人家狗拘留所正发愁没地方打发这条无主狗呢，这老头便欢天喜地的抱走了自己的狗，一分钱没花。又有一次，一位中年妇女讲，她的狗在街上玩得好好的就失踪了，那些天甭提她多着急了，整天价坐卧不安、寝食不宁，也是经人提醒，她来到了狗市，可一连多天，她的狗没有在狗市上出现，但她锲而不舍，就像上班一样，每天准时到狗市上遛达，以至于狗市上的人全都认识了她。终于有一天她的眼睛一亮，有一个男人脚踏三轮车来到了狗市，三轮车上，载着几条狗，其中一条就是她的，她远远的一喊狗的名字，那狗就拼命地向她这边扑，那激动，那情景，与失散多年的母子重逢毫无二样。她奔到狗的面前，为狗解开绳索，扔给骑三轮车的一张票子，抱起自己的狗就回家了。最让妻子动心的，是老家人从电话里给她讲的一个故事。老家的人听说了胖胖丢失之后，我们全家心里难过，便打来电话安慰，说没事的，别为狗担心，狗这东西记道儿，多远也能自己跑回家，村里二虎知道不，喂着一个黄狗，可大了，像个驴驹子。二虎要去外边打工，没空喂狗了，就捎信给舅舅，让舅舅喂起来看家护院，舅舅就赶着马车来了。舅舅带不走他，二虎就把黄狗绑起来，帮着舅舅装进一个大麻包，为啥这样？是怕它看清了路，到舅舅家再偷偷跑回来。二虎和舅舅一起把黄狗抬到马车上，就拉走了。你想，二虎舅舅家多远吧，20多里，翻山越岭，狗还被绑着、蒙着，就这，二虎走没几天，那条大黄狗又卧在了二虎的街门口，街门锁着，狗进不去，就那样白天黑夜在街门口卧着，街坊们看着可怜，就把吃不完的干粮扔给它，但谁也甭想靠近它。后来，有人给二虎打了电话，告诉他狗在门口卧着，二虎就跑回来，给狗开了门，以后，二虎再走，就不锁门了。老家人说了这件事后，紧接着又说了一件事。他们说狗是忠臣，狗不嫌家贫，狗走了以后，迟早会回来的，就是死，也会死到家里。生产队的时候，三队四方不是喂着一条黑狗吗，他那条狗死过两回呢，第一回，它在山里跟狼打架，叫狼咬断了半个脖子，肠子也咬出来了，它硬是拖着伤残的身子跑回了家，一到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四方赶紧把它弄到暖和的地方，把肠子塞回去，用棉布连肚带脖子包裹起来，没几天，它就又活过来了。第二回是邻村的人馋的慌了，想吃它的肉，还想铺它的皮，它的皮可好了，黑油发亮。那回可能是它跑去找邻村的一条母狗来着，它正和母狗亲热着，人家就动手了，反正很多人都动手了，用棍子、石头把它肋骨打断了，把两条后腿也打断了，人家以为它一定不行了，已经把它扔在火堆旁，准备剥皮剁肉了，就在这时，它突然窜起来，蹦跳着跑走了，它一气跑到村外，回回头，看没人追上来，就靠两条前腿，一点一点爬回了四方的家，一进门，它一头栽到地上，就再也没起来。
妻子久久地被后边的故事感动着，并坚信我们的胖胖也会像故事里的狗一样，自己跑回来，所以，她出门少了，每天在家没事找事地忙些活计，就连多年不干的针线活，也重新拿起来了。叫我看来，那些活是毫无意义的，但她却是那样的耐心，好像所有的坚信、等待都在那耐心里了。她不但出门少了，还留心门口的动静了，就连看电视、睡觉也倾听着门口。她盼望着奇迹出现，所以有好几次把别的声音听成了胖胖的声音，待她慌张地拉开门子，门口却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如此情况反复出现后，我有些担心了，有些精神病不就是这样落下的吗？我决定干预了，我说你别这样痴心妄想了好不好，老家的狗能自己跑回来，那是在农村啊。如果在农村，在没有人的旷野，我是相信胖胖能跑回来的。胖胖的方向感以及对家的印象，都是可以的。可这是在城市啊！胖胖跑丢的贸易街到咱家虽说不足两公里，可这不足两公里的地界里，隔着好几条大街，还有数不胜数的门市、市场，那每条大街，对胖胖来说，都是滚滚江河，那些个由人和车组成的洪流，还有那些或深或浅或大或小的门市、市场，藏着多少陷阱、圈套啊！每走一步，对胖胖来说都是极大的凶险。密布的陷阱圈套还有滚滚洪流，把一个弱小的胖胖卷进去，根本就不显。听我说，还是别空存幻想了，如果实在想念胖胖，干脆再买一个算了。
妻子终于被我说服了，在夏天到来的一个星期天，妻子决定买狗了。我说：“干脆，买一条名贵的，咱们好好养着。”妻子说：“行，我这就去狗市。”从狗市回来，妻子喜滋滋地抱回来一个小东西，看上去，那小东西刚刚满月，只脚丫般大小。那小东西有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小脑袋上的两只三角形的耳朵垂挂着，一双圆镏镏的黑眼睛好奇地四处瞅着。它慢慢从妻子的怀里拱出来，用劲抖了一下身体，极快地摇摆起尾巴。它的尾巴毛发很长，盘圈起来，宛若一朵盛开的花。它就这样摇晃着盛开的花朵，跑到我的脚前，噗噗地嗅了一圈。然后它就主人一般从客厅到卧室视察了一遍，最后它用肢体语言宣告：它接受了我，接受了这个家。
怎么和胖胖小时候一个样？
妻子只笑不答。
怎么不买一条名贵的狗？
妻子仍然只笑不答。
我说，给它起个名吧。妻子说：“还叫胖胖。”
从此，我们忘记了那个胖胖。从此，我们有了这个胖胖。（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