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克发现一扇巨大的紧急逃生门,就在大角楼的下面,于是朝那里奔去。他想也不想,就用身体去撞门,硬硬的金属横栓抵住他的肚子,他发出闷哼声。疼痛袭遍全身。他再试了一次。
所幸,门开了。他撞上坚硬且崎岖不平的表面,红铜色的瓦片造成他失足,匍匐而卧。
警报系统在他耳边响得震耳欲聋。
他沿着四方形的屋顶打滚,滚了一会儿。尖塔和承溜口上的怪兽从他眼前滚过去。他靠背部稳住,痛苦地呻吟,往上瞪着蓝色的空间。然后他才站起来,狂乱地看着逃生门。
塔楼的边缘有一道石屏,立着一节节高高的小塔。但石屏太高了爬不过去。从四叶饰雕刻之间可以看到下面街上的人潮。
“喂!在上面!”布雷克大叫,为了引起人群的注意,他上上下下挥着手臂,可是他的声音被警铃盖了过去,没有人注意到塔楼屋顶上这个吓坏了的小男孩。
警铃有了回应,远处的鸣笛声活跃起来,只是救援还远得很。
布雷克跛着脚,试图走去屋顶对面的铁梯,但是突然被黛安娜拦住去路。黛安娜的脸色残忍又无情。绝望之余,布雷克挥舞着妲可的雨衣,再次呼救。
下面的人和狗正在搏斗:爱丽丝疯狂地扑向大门,众人奋力阻止它。其他人指着图书馆众多的窗户,想找出这场混乱的来源。终于,有人发现一个黄色的影子在风中飘动,看到了布雷克。好几张脸惊惧地凝视着上面。
一阵惊人的沉默,然后是尖叫声。人群又吼又跳的,指着他背后。
布雷克转身……可是太慢了。令人头晕目眩的一击打向他的脸庞,是那本终极之书。他往后一退抵着护栏,脑袋重重撞上石头。他放开妲可的雨衣,没什么用的雨衣飘落到下面的人行道上。
他揉揉脸庞,拿开手,看到手指上带着湿湿的血,便觉思心。突然间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旋转。一切事物都慢下速度。他感到无助,只能恳求黛安娜,黛安娜将终极之书抓在胸前,眼里杀气腾腾。
“你必须照我说的打开书,”她说,“否则我杀了你。”
布雷克摇摇头,几乎说不出话来反抗她。
“不要。”他虚弱地呢喃。
黛安娜一脸怨恨地默默打量他,然后说:“那就算了!”
她突然激烈地用一只手肘锁住布雷克的颈项,推得他失去平衡。布雷克感觉自己的脸憋得像一只红色的气球。“我得不到这本书的话,”黛安娜对着他的耳朵吼,“你也别想得到。”
布雷克无力抵抗。两只手臂垂到身侧,重得无法抬起来反抗。他累得精疲力竭。影中人赢了。
黛安娜的手套扼在他的皮肤上,手越夹越紧。布雷克几乎没办法呼吸。他的嘴巴绝望地大口干吸,膝盖一软。
隐隐约约听见街上的人大喊大叫。几百张脸惊吓地仰望上面,有人在拍照,但是影像和声音模模糊糊,一波一波飘来。他就要溺死在半空中。什么人也帮不上忙。
“我不会放弃这本书。”黛安娜厉声说,一边将他钉在石栏上。布雷克感觉到尖尖的四叶饰边缘咬进他的腰侧。“可惜必须要这样结束。”
“不!”布雷克最后一次大喊,使出全力扭来扭去,又咬又打。
这举动出乎黛安娜意料,她松了手,不小心把那本书掉了。他们俩都吓到了,看着书穿过四叶饰,落入虚空之中。
黛安娜立刻放开布雷克,戴着手套的指尖在空中乱捞,急着要取回那本书。书翻过塔楼的侧面,直直往下掉……掉……掉……掉进妲可那件黄色雨衣等待的臂弯,雨衣像具死尸一样躺在百尺下方。
然后布雷克人一滑,不省人事地倒在屋顶上。
牛津
1453年夏至冬
我感觉自己好像在飞。
人群在我身边旋转,东倒西歪的,用头部在转,屋舍、客栈和尖塔也都在翻筋斗。搭着帆布篷的货摊摆动的角度很奇怪。
我说不出自己身在何处。地上覆着泥浆和麦秆,头顶上那片无垠的天空是蓝得不可思议的海洋。我的手臂无用地垂在两侧,属于死人才会有的四肢。
我朦朦胧胧意识到,有个陌生人把我装在货车后面,载着我穿越市集。只要车轮撞到一粒松动的石头,我的头就颠得痛。我吐了两次。
一张忧心忡忡的圆脸从车侧俯视我。“不要怕。”他用最轻柔的声音说,先是用英语,但是我听不懂,然后用拉丁语,我听懂了。“跟我在一起很安全,恩狄米翁。”
我的眉头一皱。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感觉到我很困惑,露出笑容补充说:“我叫提奥多里克。我带你去圣杰罗姆学院。”
他的头上顶着一圈乱发,像个光圈一样,身穿一件黑色长袍。一双手像精制的犊皮纸一样又白又滑,不过沾满了墨渍,像我师傅的手一样。
有一会儿我怕是天使来领我上天堂,挣扎着要脱身。我还有任务尚待完成。我可以感觉到那本龙皮纸变的书绑在我的身上,陷进我的肉里头。然而我再怎么试也动不了。我连坐都坐不起来。
我身边的世界晃得令人作呕,我的头慵懒无力地枕在麦秆上。
“快点,玛士撒拉(译注:圣经中的人物,以诺之子,寿命长达九百六十九岁)。”提奥多里克驱策那头毛色斑白的驴子,驴子后面拖着货车,它发出叫声抗议额外的负担。
然后一切便陷入黑暗之中。
我梦到一头狮子把我吞了。它露出牙齿发出一声无声的大吼,嘴巴张得有一个人的肩膀那么宽,幸好没有咬下去。我穿过它的石嘴,进入一间满满都是书的房间。光线穿透四壁,房间被许多张倾面书桌和大型柜子隔成一问间的凹室。气氛宁静,空气中只有鹅毛笔写在羊皮纸上的沙沙声。
我睁着迷蒙的双眼,四下环顾。穿着黑色长袍的身影俯身在书桌前,卖力工作。有些人拿着鹅毛笔,笔下的墨水如行云流水般流出美丽的笔迹;有些人在装饰大写字母,替它添上薄薄的金箔:还有人在手稿边缘彩绘红花,拿刷子伸进牡蛎壳里,蘸着已压碎的深红色粉末,涂在红花上头,令人惊叹。
刹那间,我明白提奥多里克手上的痕迹是怎么来的。他是一名抄写员,替书稿绘制图案花饰。他把我带到位于牛津的一所神学院。
我背上那本龙皮书又有动静了,我扭动身体,试图下地,可是提奥多里克拒绝放手。他把我抱到房间的前半部,有一个身材瘦小、白发苍苍的男子坐在那里的一张宝座似的大椅上。修道院的院长专心在祷告:他闭着眼睛,手指头数着玫瑰念珠。
院长近旁坐着一位高龄的图书馆管理员,皮肤有如融化的蜡,他正读着一本袖珍书。他的嘴里喃喃背诵,手指在诗篇上移动,嘴唇发出轻柔的声音,宛如蜡烛劈劈啪啪响。他突然停下来。他有一只眼睛是乳蓝色的,忧虑地转动着,另外一只眼睛清澈如白日,目光向我瞟来,定在我脸上。
我心慌意乱地移开目光。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围起来的园子里种着一株小树,淡绿色的树叶在微风中颤动。
幸好,院长看了我一眼,画了个十字,赶紧过来帮我。虽然顶着一头毛茸茸的乱发,此人的个性倒是不毛躁。他伸手探探我的前额,检查有没有各项疾病的征兆。然后,他无视身边那位图书馆管理员以格那提的反对,指示提奥多里克送我去医务所。
不需要言语。他们之间靠一套简单的手势沟通。
但是,提奥多里克不肯就此离开,慢慢将院长的注意力引向通常被我藏在腰带下的皮制工具袋。它早就变成一本密封的笔记本。此时不知怎的,它已经不受控制。
我伸手去拿笔记本,不过以格那提的动作更快。我和院长都还没碰到那本书,以格那提就一把夺走。
我无助地看着那个老头把笔记本拿在手上翻转,尝试撬开它的封皮却徒劳无功。他更急切地研究起搭扣来。但无论他再怎么试,就是打不开。他的眉毛皱在一起,大感惊愕,对我投以狐疑的眼光,仿佛恶魔就潜伏在我的眼睛后面。
提奥乡里克被这个老头子的狼狈挣扎逗很乐了,沉住气把书拿回来,出示给院长看。他把我的重量挪到他的肩头,在封面的名字下面划线强调,然后指指我。恩狄米翁·史普林。怪不得他知道我的名字。
院长若有所思地点头,盯着那本书看了一会儿后,以手做出写字的怪动作。讯息很清楚:他想知道我是否会读书写字。
提奥多里克耸耸肩。
我没力气让他们知道。虽然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我却不自主地打冷颤。我的脸又黏又热,身体好像从玻璃碎片上滚过。一点点声音就好像打雷一样在我耳朵里隆隆作响。
提奥多里克担心地看着我,然后把书还给我,把我抱在怀里,急急忙忙穿过回廊前往医务室。我的手好似另一道扣环无力地握着书。
我们穿过另一道刻有狮子牙的拱门,奔过一块没有围篱的庭园,此处都是药草园,还有花木扶疏的花圃。远处,抹着黏上、用枝条编的蜂房发出嗡嗡的声音。空气香甜,飘着一股蜜香,但我只能勉强感觉。我已经神志昏迷,全身严重发冷。
医务室在公共厕所旁边,是一问低矮的长形建筑。等我们到了那里时,一阵烧热已攫住了我,不肯放手。
福斯特在黑暗中等我。
无论我跑得再怎么远,无论我再怎么逃,只要我一闭上眼睛,他总是追上我。他像个影子一样卷进我的梦中,我的心中充满恐惧。他不停追着我,不停寻找那本书……
离开美因兹之后,我不敢避走法兰克福,也不敢逃去巴黎,这些都是他想得到的地方。我只能去爱特维尔,一座位于莱茵河畔的小村庄,风景秀丽,古登堡先生有个侄女住在当地。我在那片充溢葡萄香气的绿色丘陵中躲了几天,然后彼得捎来消息说,福斯特已经气冲冲往圣维克多图书馆去,希望能追上我,我才满腹不情愿地离开北上牛津的旅程。
我一直沿着绿草如茵的莱茵河畔走,走了几周。福斯特已经出价悬赏我这颗项上人头,我和通缉犯没两样。我避开客栈,因为客栈里到处是虱子、跳蚤和小偷,夜里就在野外和乳牛一块席地而睡。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赖的。
那本书是我唯一的伴,可是书里面并没有古登堡先生或彼得的消息。就算它再怎么有力量,也无法将他们还给我。我只能与过去的历史,我所留下的记忆为伍。
随着我的脚步越来越接近寇斯特的家乡,也就是那本书的出处——寇斯特屠龙的所在,我开始害怕福斯特终最终将追上了我。不论穿过树林或经过村落,总是会从人们嘴上听到福斯特的名字。不过人们一提起他,总是充满憎恶和怀疑,并没有忘记他的偷书行为。寇斯特的乡人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然而,即使来到这里,那本书还是不安全。哈伦太靠近美因兹了,福斯特轻而易举就可以找到我的足迹。在小羔羊酒馆里,威廉跟我们形容过那栋新盖的大型图书馆,只有将书藏在那堆书海之中,才算妥当。我继续走。
我到了鹿特丹,莱茵河的出海口,找到一艘开往英格兰的船。两三天之后,我就已从船上下来,晕头转向,无所适从,置身于伦敦,它比我知道的任何一座城市都要大。我又冷又饿,打着哆嗦,穿过拥挤的街道,避开陌生人,消失在无名的人缝之中。我等不及要离开这座城市。繁忙的河道两岸似乎是无止境的码头、屋舍和弄道,它们将脏东西排进这条大河,河穿过陆地,好似划出一道口子。位于城墙外的城镇像毒疮般向四周扩散。
然而,就如威廉那个酒鬼保证的,最后这条河会变成一条仍可行船的小河,我顺着婉蜒曲折的河道,穿过比较怡人的乡间,一艘艘船载着奢侈的丝织品和亚麻布,把我追过去。处在半饥饿状态下的我,到农家和小村庄里偷东西吃,在古老的石造教堂的停柩门下寻求庇护,每天晚上都悲惨地看着白日的倒影沉到污浊的水面下。
最后,总算看到缩在雾中的牛津出现在对岸。这座城市的尖塔不如我想的那般宏伟,与其说它们朝天空发展,不如说更接近地面。不过,一想到一座座的学院和图书馆,还有一个温暖的地方,可能让一双疲惫的脚休息休息,我的精神就一振。我的脚已经磨破了皮,起了水泡。
我赶紧上前,加入一群工人的行列走到南门,然而我的喜悦之情几乎立刻变成绝望。
“这里不欢迎你这种人。”城门口的卫兵中,有个长得比较矮、身上比较臭的对我咆哮。我只能勉强听懂他讲的语言。无论如何,他脸上的表情道尽了一切。他同僚的视线越过我的头顶,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我后面那排心浮气躁的人群。
我身上鲜黄色的斗篷已经像条脏兮兮的抹布,一身皮肤不是疮疤就是擦伤。我看起来一副灾民的样子。
我着手解开我的笔记本,但盼能证明我能写能读,一身技艺在大学城里铁定很有用,可是守卫丝毫不受影响。
“喂,你快走开。”多管闲事的卫兵说。“你再不走,我就把你丢进关妖魔鬼怪的地牢里去。”
他把我推回去,动作很粗鲁,我绊到紧跟在身后的大车轮的轮缘,跌到一堆秽物上,好像还听到一头骡子窃笑。屈辱的泪水刺痛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