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克全神贯注在他的发现上,几乎忘了时间。幸好他的肚子跳出来干预,饿得叽哩咕噜叫,有如远方的雷鸣,提醒他跟母亲有约。要是他不但没赶上早餐,又错过午餐的话,母亲铁定很火大。
他从厨房抓了一个苹果,冲上楼去准备。经过妹妹的卧房时,他感到右手微微一扯,仿佛是那条龙挣扎着要逃走。鳞片一阵抖动,抵着他的皮肤。
他看看那只纸折的龙,再看看紧闭的木门。“喂,你是我的,不是她的,”他断然告诉那条龙,“我才不要拿你和任何人分享。”
他将那条龙放在床头柜上。
吃过苹果、刷过牙后,他从椅背上一把抓起外套,两肩一耸,背上后背包。然后他想起那只狗的印花大手帕,急急忙忙奔下楼来拿走它。他将那块布塞到背包中被他忽略的练习本旁边,缺课的这段期间,老师出了练习题给他做,最后再小心翼翼把龙搁到最上面。他一边心想要是看到那个游民不知要说什么,一边从大厅的挂钩上取下备用钥匙,开门出去。
雨已经停了,雨后的空气潮湿而清新。凉风袭来,吹着云朵,像在剪羊毛一样将云吹开。他把两手插进口袋里,朝河边走去。
二十分钟后,他经过那家书店,前一天下午就是在这地点看到那个游民。除了一个个穿着五颜六色防风夹克的游客,这条街上没有其他人。那个人和他的狗都不见踪影。
失望之余,布雷克无所事事盯着橱窗看,看一名年轻的男子重新布置橱窗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书。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或许他可以找到母亲小时候喜欢的那本书,买下来当礼物送给她,就当作替昨晚的行为道歉。他心里有数,即将面临母亲一连串的对质,而这么做一定可以让她原谅他。一想到自己的聪明才智,他笑了。
他看看表,估计时间只够他找出那本书,然后赶到餐厅与母亲碰面吃午餐,而他只知道那本书的内容和蝴蝶有关。他不再多考虑,走进书店。
头顶上一只小小的门铃叮咚一声,他尴尬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犹豫不知该住哪里走。店面比他预期来得长且窄,墙上塞满了书。配不成套的书从架上泛滥到地上,一叠叠特大本的精装书堆在地面,酷似原始岩层。除了那名男子,他正在橱窗里重新布置受损的平装书,店里似乎没有人。
“请问,”布雷克低声道,“哪里——”
“小说在前面,文学书在后面,历史类在角落,”那人头也不抬就开始念道,“自然、工艺和老祖母喜欢的东西在左边,不过你不会感兴趣;首版书锁在玻璃柜里,免得你们这些小孩脏兮兮的手指乱摸;现代语言、古典文学和儿童文学类在楼上。”
那个人一口气急急全部念完,布雷克听得一愣一愣的。每念一个新的项目,他的眼睛就睁得更凸,沿着一排排凌乱的书架溜呀溜的。他还是不晓得该往哪里走。
“怎么,你还杵在那里?”那人问,感觉到这个孩子的困惑。这回他直起身。他的身高不比布雷克高多少,一对浓眉又粗又硬,在眉宇之间相接,有如两条敌对的毛毛虫;他穿着褪色的T恤,上面印着布雷克以前听都没听过的乐团的名称:塑胶恐龙。他的脖子上披着一条手钩的围巾,从两肩垂下似一条懒洋洋的蟒蛇,五彩缤纷的末端拖在地上。
布雷克往后退,感觉自己好像一脚踏进《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场景,那是妲可最喜欢的书。
那人感觉到他的忐忑不安,态度软化。“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问得合理多了。他的嘴一咧,露齿而笑,布雷克才明白他刚刚不过是故作乖戾,像个恶作剧的侏儒。
布雷克回忆母亲是怎么对他形容她喜欢的那本书,尽了最大的努力形容。
“我不记得那里摆过儿童书,”那人搔搔颈背,认真回答,“当然,说不定从那时候到现在那本书已经卖掉了,橱窗里的书卖得快。不过,今天早上我把那里的书全归到‘新进书’项下,我自己并没有特别留意。找找科幻书那里吧。”
仿佛要证明他说的,那人指指橱窗里金字塔形的书堆,是他用一本本仿制银色小说堆出来的。
“唔,谢谢。”布雷克说着,逛到那人指的书区去。
他埋头开始找起来。这比他预期的还要困难。一叠棕色的书超过他的身高,几乎抵到天花板。有些书的书皮分家了,用橡皮筋绑在一块;其他书的书页斑斑驳驳,一打开来不是发出呛人的烟味,就是一股潮湿难闻的教堂味。还有很多书封面做得很花俏,有金色的边,好似一绺绺精细的发丝。此外,靠地板摆的书都套着色彩鲜艳的书衣。这些书看起来比较有可能,于是他蹲下去仔细研究。
慢慢的,布雷克感觉到有个人站在他近旁,几乎欺到他的背上。一条深色的长裤贴过来,一只昂贵的表在他的耳朵上方滴答滴答走。布雷克感到不安,把后背包换到胸前,用身体护住,以防那个人压到他背包里的纸折的龙。
那人顺着那叠书一路往下挑,动作虽慢却很笃定。他选了几本书,再放回架上,嘟嘟囔囔发出不满的声音。他显然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书。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手有如猛禽一样,猛然扑过布雷克的肩膀,一把抓起布雷克正要看到的一本书。
“喂!”布雷克咕哝抱怨,“我正要——”
抬眼一看,他才惊觉那个人是吉利尔斯·班特利爵士。对方冷冷瞪着他,黑鸦鸦的眉毛如雷雨云。
布雷克立刻静下来,挡住剩下的书不让他看见。吉利尔斯爵士鄙夷地哼了一声,手上继续翻阅那本书,简直要把它给撕了,眼睛费力读着文句。
布雷克伸手去拿下一本书。
背包里传出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让他半途停下动作。他低头一看。背包的上层抽动。他正要打开那个夹层,冒险偷窥一下里面,却注意到就在最靠近他的书架后方,有一本书半隐半现。八成是吉利尔斯爵士一个不小心让那本书滑到其他书的后面。它被夹在书架与书架之间。困住了。
他伸出小小的手指,伸到里面夹出来。
背包里的纸折龙马上安静下来,他的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本书和恩狄米翁·史普林不一样,摸起来并不觉得温暖而令人欣慰或吸引人。它薄薄的,有磨损,用黑色的皮装帧,看起来像墓碑一样不祥。几个霉印像青苔一样让书皮显得斑斑驳驳,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符号压在上面,像一把匕首:影中之影。
布雷克害怕地翻开书。一个邪恶的大写F像刀刃切过他的视线,令他惊恐万分。字是用红色的油墨印刷,字首F后继续用尖尖衬线字(译注:在印刷字体的主要笔划两端加短横线,本是书写的起笔或收笔的笔势)的字母拼出一个字:
那个F很配封面的设计。
布雷克认得书名的前半部。浮士德。不就是前一天母亲才提过,把灵魂卖给魔鬼的巫师吗?母亲不是相信浮土德和消失的知识之书那则传说有关?父亲渴望找到那本书,而吉利尔斯爵士偏偏不让他得手?
布雷克的手指发抖。他发掘出了什么?
前面的扉页布满灰尘,上面有一串名字,褐色的墨迹已经褪去,是血干了以后的颜色:H.米德顿,L.德拉夸,J.费尔,N.哈特……是这本书历任的主人。根据其上所载的一个日期——MDCLXVI——判断,他猜测这本书一定有好几百年的历史。
布雷克觉得嘴巴发干,他匆匆浏览那本书,不由自主打起哆嗦。
书况不佳,许多页都破了,残存一点不整齐的纸片,其上布满可疑的污渍,好似长了脓疱一样。东凸一块西凸一块的书皮闻起来有股湿湿的泥土气味,好像有人曾经把它埋起来过。
他的视线偶尔落在断简残编上,试着将它们串成一篇故事。很难办到。句子被东一个破洞、西一处撕裂打断。尽管如此,有一段文字引起他的注意:
心思单纯的男孩发现一本神书
里面虽然空白却包含
难以理解的知识。我以为这是
以革那提声称确实进入
魔鬼的背。这个沉默的孩子害怕
我已经找到方法一窥内部
布雷克的心开始急跳,心思迅速转动。以革那提不就是父母亲研究的那位修上吗?相信禁忌的知识一书已经流落到牛津的那个人?这本吓人的书真的是那个谜题的一部分吗?
他想要继续读下去,却感觉到吉利尔斯爵士俯身在他背后偷瞄。
“嗳,我先来的,”他没好气地说,“去找你自己要的书。”
然而,吉利尔斯爵士既未道歉,也不移动脚步。
布雷克牢牢抓住那本《浮士德之书》,不愿意松开。书虽令他惴惴不安,但他感觉到一定很重要。他就是有种直觉。纸折龙将他引到那本书前面,书到了他手上,那东西就完全不动了。
布雷克慢慢地翻遍整本书,终于在封面里找到书价,用铅笔轻轻写在上面。他的心一沉。售价比他手上有的钱还要高。下面加注“如所见出售”。他的眉头一皱。
吉利尔斯爵士像只黄蜂一样在布雷克背后徘徊不去,只要布雷克一把书放回架上,就准备要抢走。他的手紧握空气。
布雷克决定杀价,他走到柜台前面,这时候穿着塑胶恐龙的那个人正在看店。“我想要买这本书,”他说,“可是——”
“可是怎样?”那人尖声说,怀疑其中有诈。
“可是我现在手上的钱不够把它买下,”布雷克承认,“我只有这么多。”
他将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来,放在柜台上。来自北美洲的他,手指头还可以感觉到那些外币沉甸甸的,很不一样。那些铜板滚啊滚的,转了一会儿,跌成小小一堆。数目加起来不多。
“里面标多少钱?”那个人问,不愿大方答应。
“二十英镑。”
“你手上有多少钱?”
布雷克迅速心算了一下。“九镑八毛三。”他揉揉鼻子,有气无力地说。
那个人撅起嘴唇。
“可是这本书都散了!”布雷克大声抗议,“很可能根本就不值什么钱!拜托一下,这很重要。”
店员看起来一脸怀疑。他的嘴巴微微一抽一吸,开始搔起颈背,那条蟒蛇围巾正在滑落。最后,他翻开书皮,念出书名,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浮士德之书正史,如神的仆人亲眼见证……’相当深奥的读物,是不是?”他说。
“也许是。”布雷克说,不愿意就此放弃。他迅速动脑,寻找替代方案。“当然,如果你愿意等一等,我可以——”
“现在就付你二十英镑。”吉利尔斯爵士接下去把那句话讲完,掷下一张新折的钞票在柜台上。“卖给我,不是那个孩子。”他补充说。
“可是这不公平!”布雷克大声嚷道。
“先生,这孩子先来的。”那个人尽责地说,但是布雷克看得出来他被那笔钱打动了。他舔舔嘴角,两只眼睛又回到钞票上头,有如一只青蛙对准苍蝇。
“或许如此,”吉利尔斯爵士说着,将布雷克推到一旁,“但这孩子买不起……除非他打算偷走。”
吉利尔斯爵士怒目警告布雷克不准出声,眼神足以致人于死。也许吉利尔斯爵士认出他参加过学院的餐会,毕竟……
布雷克揽起拳头,却不作声。
“得啦,告诉你我会怎么做。”吉利尔斯爵士说,已经大局在握。他从皮夹里再抽出一张钞票来。“我出你开价的两倍。这是最后的价码。诚如这个孩子说的,这本书的状况确实有够糟。”
“可是——”布雷克无言地恳求。
“好啦,好啦,”黛安娜·班特利突然从她老公背后冒出来,伸出一只手搁在布雷克的肩上安慰道,“你不该为脏兮兮的旧书烦恼。旧书很可能会传染什么病。”
“我是……我是要买给我妈妈的,”布雷克撒谎,希望能够诉诸她的情感,“我想给她惊喜。”
她对布雷克投以怜悯的眼神。“真窝心,”她小声说,“不过说真的,布雷克,我认为令堂宁可要一本不带传染病的书。何不买花呢?”
她的唇边漾起一抹顽皮的笑容。
“可是,我觉得那本书可能很重要。”布雷克无力地说。
“这破旧的东西?”她伸出一根戴着手套的指尖拂过封面,仿佛不屑脏了她的手。“铁定不可能。吉利尔斯喜欢修复旧书。他会替它重新装订,赋予它新的生命。”
吉利尔斯爵士闷哼一声,表示抗议,“看在老天爷的份上,老婆,不要再迎合那个孩子。”他将注意力转到收银机后面那个人身上,“怎么样?”
吉利尔斯爵士耸起黑色的浓眉,在他的攻击之下,那个店员气弱了,从眼前的男人看到孩子身上,再看回来。“卖了。”他终于说,然后抓起钞票,打进收银机结了账,以免自己改变心意。
他对布雷克耸耸肩,说:“抱歉,老弟,现在书是一门生意。”
“别苦恼了。”黛安娜温和地说,一边帮布雷克背上背包,陪他离开那家店。“要是你想再看看那本书,随时可以来我们家。”她微笑说出这个主意,“没错,吉利尔斯的收藏很壮观。你一定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