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证实他的想法似的,这个女人嘴里哼着“快来买、快来买”,眼睛在桌上四处游移。“真是一场盛宴。”她对布雷克说,然后在一锅南瓜与芫荽汤附近回到她老公身边。
布雷克在自己盘子里堆满食物,开始吃了起来。
“我很讶异她居然没拿土耳其软糖给你吃。”妲可一加入他的行列就低声嘀咕,“我不喜欢她。她这个人冷冰冰的。”
布雷克耸耸肩,“你不过是在嫉妒,因为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你。”
“是啊,没错。”
“话说回来,什么是土耳其软糖呢?”他塞了满嘴的食物问,想改变话题。
“那个东东,”妲可指着一盘摆满一块块裹着糖霜的橘色和紫色果冻说,“只有书里那些邪恶的角色才喜欢吃。”
“是吗?”布雷克说着,咧嘴一笑。他无法抵抗那股诱惑,挖了一大瓢会抖的那东西塞进嘴里。
“别吃!”妲可尖叫。
说时迟那时快,他真巴不得自己没吃。吃起来真恐怖!果冻那股辛辣的甜味让他的牙齿一阵酸痛。他去找了杯水漱漱口。回来的时候,发现宝拉·李察兹和妲可聊得正起劲,而妲可还是留神看着那盘土耳其软糖。
为了避开她们,布雷克移到精选水果区。星形的水果虽然看起来诱人,他还是拿了一个灯笼似的橙莓,纳闷着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味道。他先迟疑了一下,然后啪嗒一声塞进嘴巴里。
他背后有个老绅士倒抽了一口气。
布雷克转过身,嘴里塞着那颗橙莓就像卡着一颗糖球。那人托着腮帮子,仿佛牙痛似的。他看看布雷克,然后眨眨眼,“我倒要看看你吞不吞得下去,”他说,“那东西吃起来就像洗发精。”
布雷克咬下去,露出苦相。那颗果子裂开来爆出果肉,起先尝起来甜甜的,然后是酸酸的,然后又有点微甜,最后在他的嘴里留下一股苦苦的余味。洗发精这个字眼形容得很贴切。他喜欢尝起来的那种感觉,马上又吃了一颗。
“通常称为冬浆果,”那个人用一种低沉而亲切的声音解释,“我发现,它的名称听起来似乎甜甜的,令人垂涎,让你对那股恐怖的味道毫无心理准备!千万不要相信名字取得很委婉的水果,这是我的意见。”
“我喜欢它。”布雷克笨笨地说,虽然有一边的嘴巴感觉麻得很奇怪。
“你八成是茱丽叶的儿子。”这个人说,仿佛这种矛盾的话证明这一点。“我叫卓里昂。我曾经教过你妈妈。”
他伸出一只大而有力的手,似乎将男孩的手包住。布雷克感觉得到他手上的骨头像羽毛扇的管一样压着自己的手,几乎只能勉强逃离他的掌握。这位教授不再吭声,脚步轻移到房间角落一张鼓鼓的皮制扶手椅上,远离群集的藏书票协会会员。布雷克跟在他后面,仿佛被万有引力吸引。他在教授旁边坐下,仔细端详这个人。
卓里昂的长袍很破旧,边边已磨损,长长的线头悬在两边的腋下,有如凌乱的蜘蛛丝。袍子下面,穿的是一件花呢外套,配一件格子衬衫,打了一条有污迹的领带。除了那头粗粗的白发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他看起来就像个老顽童,穿上一层又一层大号的衣服。布雷克喜欢他。
好一会儿,教授一直闭着眼睛,保持沉默,若有所思。布雷克晓得自己不该打扰他,可是有个问题在他脑袋里打转,慢慢地,他有了信心提出问题。
“唔,我妈妈是个好学生吗?”他问,原本腼腆的笑容越开越大,笑得露齿,一脸淘气。
教授睁开一只眼睛,揶揄地说:“那要看你对好怎么定义。”
布雷克不安地变换坐姿,哼了几声。教授就像他的父母亲一样,要求他对自己的遣词用字更准确一点。他不喜欢这个游戏,因为他并不擅长这一套。
老先生注意到他的苦恼,态度变温和,“对不起。当我觉得学生的问题不恰当,我就使出这招。有时候了解问题比找到答案更难。”
布雷克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那么你妈妈就是茱丽叶·桑玛丝了。”这个人说,并不在意男孩眼中的困惑。“我相信她是一个有才华、聪明、非常积极上进的学生,适时完成她的论文,不顾你父亲的努力。”
卓里昂瞄了布雷克一眼,看看他是否明白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结果迎上一双惊人的浅蓝色眼珠,有如镜子一般警觉。
他吃了一惊,改用比较温和的声音继续说,说得比布雷克所预期的要坦白,“我敢说,即使是那个时候,她就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比对自己的使命更有自觉性。我不确定她是否热爱书本,但是分析起书上的内容她可厉害了。不过,如果没有那股热情的话,恐怕她也永远无法成为我教过最优秀的学生。”
听到人家批评自己的母亲,感觉很奇怪,布雷克不安地环顾会场,好不容易才发现母亲。她在那里,还在跟波斯柏·马雄交谈,此刻他递给她一杯暗红色的波多酒。他们的关系似乎很熟。也许,太热了。布雷克沉下脸。
“不,”卓里昂重拾话题,“那份殊荣属于你父亲。他是我的学生之中最有希望的。”
布雷克的眼光迅速回到老人脸上。“我爸爸?”他问,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教授精明地看着他,“啊,没错,你父亲拥有非凡的想象力。我可提醒你,他想的并不见得都对,不过深具见解,这是我很少见到的。”
见解。这个字眼在布雷克的脑海里回荡,让他想起在图书馆发现的那本无字天书。这个字眼就出现在最后一句诗文里。
突然,一座老爷钟响了起来,开始报时。那声音听起来是如此老旧虚弱,布雷克还以为敲完最后一响之前它就会爆掉。七点、八点、九点……老爷钟喘着气报出数目,伴着青铜回声,拖得老长。
卓里昂循着布雷克的目光,似乎有所警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天老爷,”他说,“我居然忘了时间。”
布雷克一时分了心。
“啥?”他说。他刚看到妲可拽拽吉利尔斯·班特利爵士的衣袖。那老头低头俯视她,几乎毫不隐藏他那份鄙视。他一瞪眼可能击退一个差劲的对手。黛安娜站在一旁,有些置身事外地观察他们两人。
卓里昂摇摇晃晃起身。“如果我离开得太过匆忙的话,希望你能原谅我。”他再次伸出一只手,这回布雷克注意到上面都是墨渍。“很高兴见到你,孩子。”
“唔,是。”看到他要离开,布雷克觉得很遗憾。他很想多了解自己的父母亲。
这个人显然发觉了布雷克的失望,因为他说:“你似乎还有满腹的疑问。等你确切知道自己想要知道些什么,再来我的办公室吧。”他似乎对自己最后一句话所打的哑谜颇为欣赏,还眨眨眼使个眼色。他咯咯轻笑着,脚步移动走了开去。
不知什么缘故,问题脱口而出,布雷克来不及住嘴。当下他真希望把话收回,可是话已出口,见光了,悬在两人之间。
“恩狄米翁·史普林是什么?”
恩狄米翁·史普林是什么?教授大吃一惊,一个大转身,目不转睛看着这个孩子。显然,这不是他所预期的问题。
布雷克往后退。有一会儿他以为自己看到教授脸上微微闪过一抹欲望:犀利、饥渴的神色,让他想到书店外面那个游民。幸好,那表情几乎是立即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亲切。
“恩狄米翁·史普林是谁?”那个人重复问题,这名字在他的双唇之间震颤,眉宇之间仍旧见到一丝丝忧心。
布雷克点点头。
卓里昂忧心地环顾室内。“现在这个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最后他低声耳语,搓着自己的双手,然后突然深深塞进身上那件长袍的衣褶里。“稍后……我们一定要谈谈这个人。”
接着,他就匆匆忙忙走了,不过布雷克看得出他依旧焦虑不安,因为他忘了该从哪里出去。
所以恩狄米翁·史普林是一个人,不是某个季节,他暗自思忖。既然这样,他很可能是那本书的作者,而不是书名。可是一本无字天书怎么会有作者呢?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找出答案。布雷克必须去图书馆,找出那本书,解开里面的谜。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确定没有人看到之后,他朝门口移动。就在他溜出门之前,他瞄了那盘土耳其软糖一眼。
似乎没有人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