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娘正忙着在灶前煎粑粑,听了三爹说的对先廷又埋怨又赞叹的话,向堂屋看了一眼,不觉更加心疼着急。这伢子心思重,一桩事想定了就不放手;连在家这一刻都不安心,可别闷出病来了啊!她又知道先廷的性子,说也没用的;只好又埋怨这“鬼三爹”,不知怎么又把他这毛病引发作了,怎么好啊!……这时,后门外摇窝里的那个孩子醒了,哭叫起来,婶娘正要洗手跑到后门外去,忽然猛地想到了什么,她连忙望着堂屋里叫道:
“先伢子,摇窝里的小伢醒了,我手里占着,你快些到后头去摇一摇。……”
“嗯。”万先廷赶快答应着,合上本子,果真就麻利地赶到后门外去了。
不过,三爹已经在摇那摇窝了。看见万先廷出来,高兴地点头,便笑着让开道,“你来。他是你们革命军救出来的,见到我们平民百姓还认生。你一走他又要吵的。”
万先廷不:觉也笑了,他坐在摇窝旁的矮椅上轻轻地摇起来。洁白的月光照着孩子的脸,显得格外美丽、安详。万先廷看着孩子的脸,想起未来的战斗,一种出自强烈的责任感和自豪感的激情便充满全身。他想起齐渊在广州出发前说过的一次话:“我们的下一代是幸辐的,但是我们更幸福。因为在斗争的行列上,我们是站在他们的前面。”是啊,也许他们这一代长大起来,已经看不到他们先辈受过的那些惨痛的灾难和可怕的战火了。那么,他们这一代会是怎样的呢?万先廷凝视着孩子想。……他想不出来,不觉自己好笑了;他们当然是不会错的。假如他们中间,真会有人不珍惜无数先辈的血肉的开拓,那么,他们又怎能毫无愧色地去面对自己的后代呢?……
三爹喝过两碗凉山茶,身上一舒服,舌头又活了。一面高声喊“大媳妇”也出来坐一坐,一面喜笑颜开地向先廷讲起他们不在家时村子里的许多事情。他讲到他们的赵大叔,讲到大凤,讲到那个最为他敬仰的容先生。特别;黾大凤,说起那个姑娘家,如今被万人拥护当了农协委员长,多不容易啊!那些事情,他记得一清二楚,如今回想起来,他还是兴高采烈的。
当然,三爹说得最多的,还是先廷跟黑牯这两个穿了军装的般长般大的年轻人。
三爹亲眼见过他们从孩童时就经受过的重重苦难,三爹看着他们一步步地从苦水里长大成人。他觉得,眼前这些孩子们都扬眉吐气了,也是他自己的骄傲和荣耀啊。他望着先廷,摸着自己下巴上的那根胡辫子——为这根辫子前两天还闹了个笑话:村里妇女解放会的那班姑娘们拿着剪刀,到处找妇道人家剪长头发:“巴巴头”、顶搭子。三爹见了她们,心里高兴,捋着自己的那根胡辫子笑道:“你们把我这根顶搭也革掉吧!”
那些姑娘可说动就动,亮着剪刀就一窝蜂涌上来;三爹这才骇坏了,拿巴掌挡住胡子飞跑了两里多路,幸喜到了河边,他一头钻进河里扎到了对岸,那帮姑娘们才没有追上。
从此他知道这玩笑是不好开的了,见了留“西装头”的姑娘赶紧绕路走。——他这时摸着胡辫子,得意而感慨地向先廷叮嘱道:“你要多管教黑牯,你们如今都是翅膀硬了,要远走高飞了。到了外头,要记着你叔子婶娘为你们操过多少心,吃过多少苦啊!”
看着在厨屋的灯下忙得满头是汗的柄清媳妇,更止不住赞叹。这对夫妻多仁义啊!刚才在黑牯面前还没有讲出来,他的来历是多么悲惨和辛酸。三爹记得,那是十多年前,赵柄清进城去卖柴回来,领回了一个父瘦又脏的五六岁的孩子。孩子的口音不是本地的,连姓什么叫什么也说不清楚。大约他是跟逃荒的人走散,或是被父母丢在半路的一一那样孩子在那年月多得很啊。赵柄清见他在路上哭,领着他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亲人,只好带回家里来。妻子像疼爱自己亲生的孩子一般的留下了他。从此在他们艰难的生活里,又增加了一层沉重的负担。那孩子就是黑牯。三爹想到这些,感动地叹口气;再看看旁边那只旧摇篮里睡着的那个从北洋军刺刀下救出的孩子,三爹微笑地暗想:这茅屋定是块好风水地,眼前这孩子长大了恐怕更是不简单的。
摇篮里的那孩子这时已经睡熟了。除了风水之说尚须斟酌,三爹的话大体上是有理的:这孩子已经变得不是简简单单的了。连革命军的长官都请过他的客哩。
昨天晚饭以前,于头突然跑到第六连连部,兴奋而乐呵呵地告诉万先廷:营长要他去赵家把那个孩子抱出来,到营部去玩一玩。万先廷知道营长挺喜欢那孩子,他们很快就要开差了,定是他想看一看。万先廷便欣然地立刻跑到赵家去,跟婶娘说明原委,又怕孩子哭,特意要大凤抱了一同到营部去。
一进营部,万先廷不觉吓了一跳:方桌摆在正中,椅子排得端端正正,杯筷齐全。
桌上整齐地摆着四盘四碗,里面盛着满满的大块肉、大尾:鱼——万先廷知道,全营今天都打“牙祭”——可也没这么多的菜。这是请贵客的排场,营长从来没有过的。他顿时惊异地问:
“营长,你今天是要请什么客人啊?”
还有什么客,他娘的!”樊金标满面放光,用手摸着下巴,一面不大习惯地向大凤张罗着:“坐,坐!……”
万先廷看着满满一桌的菜,暗想:这样席画,五六个大汉也够吃的,可难道营长却只是专为请这个一岁多的孩子?这是他的多重的一番心意啊。
大凤不好意思地、局促地在桌旁坐下了。樊金标要万先廷也坐下,他自己也在上首坐下了。他望着大凤怀里的孩子,轻轻咳嗽一下,用不惯于客气和做东道的口气低声道:
“这回一走,还不准哪年哪月再能见着他了。”他摸着下巴,“这孩子也算是跟我们有缘分,革命就是为的他们,对吧?”他问了万先廷一句,又热烈地转向大凤:“你看,随便吃!……”他首先拿起筷子,“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客气。他能吃什么,就让他吃个够!……”
大凤瞟了满桌的菜一眼,忍住笑,红着脸低声地说道:“他还吃不惯油荤。……”
“哦,那没什么……”樊金标显得尴尬地吃惊地说,一霎时不知所措。他望着万先廷,似乎责备自己似的笑骂道:“狗娘养的!……”他忽然转头向后大喊:“于头,于头!……”
于头一阵风似的走出来,抹着围裙,满面红光。樊金标发愁地皱着眉,向他摊摊手道:“还有啦?……”
“就来!”于头乐呵呵地点头,转身又一阵风似的跑进里屋去了。
万先廷想:“糟了,营长要他拿酒出来了!”
不过两口茶工夫,于头喜滋滋地又出来,手里托着一个木盘,盘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什么东西。他敏捷而利索地把碗放到大凤面前。万先廷看见,那是一碗黄嫩的炖蛋羹,不觉也喜悦地笑了。
“这个他能吃吗?”樊金标细心地问。
大凤微笑着,点点头。
樊金标满意地向于头点点头,于头得意而夸耀地笑了。他又转身走回了里屋去。
“来,快吃,吃呀!……”樊金标举着筷子说。
这顿饭吃完,桌上的菜还没有动去多少。樊金标今天也吃得不多,滴酒未沾。他们的心地都很真诚,可是用语言和动作表达起来却显得拘来、尴尬、不习惯。这大约也是大凤在座的缘故。到他们告辞要走时,樊金标又要他们等一下,并且又大声向后喊于头。
于头应声跑出来,他洗得干干净净,穿得利利索索。他看了营长一眼,便要求把孩子交给他一会,“带他去看点玩意”。樊金标也用期待和鼓勋的目光望着大凤。
万先廷知道于头要玩什么花样了。便从大凤手上接过孩子,交给于头。于头装出蛮内行地抱着,拍打着,很快地走进里屋去了。
樊金标又找些话来同他们谈。大凤不时隐约听到里边传来孩子的哭声和挣叫,但很快又停止。她纳闷而不安。樊金标虽是在谈笑,却也明明有些不安地留神听着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