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先廷脚尖踮得发了疼,身上挤得出了汗;看来想挤到前面跟宣传队的人说话,怕挤到明天也难办到;他便失望地从人群里又挤了出来。
往外挤虽然也不易,但终于好办些。他挤到人群外边时,已经是歪着帽子,斜着武装带,草鞋也脱开了一只;在狂热的人流里被挤了一阵后出来,模样总是很不雅的。但是,万先廷却还是满心高兴;他看看自己,也不觉笑了。他在街旁整好军帽和服装,扎好草鞋,又继续向前走去。这时,大街两旁的石墩上、卖肉的案桌上、梯子上、楼房的窗口上,都站满了人,比起那些在人流里拥挤的人来,他们实在要算得天独厚了。万先廷看着这情景,又想起过浏阳河时那位掌舵老人的话,心中又升起了一阵激动的自豪的情感。
他又走过了一条街,然而还是连一个团里的弟兄也没有遇见,心里不觉更纳闷了。
他穿过一条巷子,走到了临河的那条正街上。这街上的人虽不如那一边的多,可来来往往的也不算少。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县衙门的那一块。远远看去,那一块也很热闹,原先的县衙门的大门外,点着几盏大红的宫灯;在那当初县太爷捉人带枷示众的院子里,木槛都已经拆除;这时被两盏汽灯的光照得雪亮;在灯光下,院子里站满了人,正在听一个站在台子上的军人演讲。万先廷远远地就看见了那条红领带,在灯光照耀下,在那军人的脖颈下发亮。他顿时兴奋起来,大步走了过去,当走近那院子时,他不觉惊喜得差点叫出来了,那演讲的军人正是李剑。是的,正是他!他站在人群前面的土坛上,那文雅清秀的脸上,因兴奋而泛出红色了;他的左手自然地握着,提起在腰部;而右手则用力地挥动,姿态很优美。他的声音很富有情感,高低急缓,顿挫抑扬,他的话深深吸引着人们。这时,他大约正是在讲帝国主义列强对中国历年的侵略和剥削,和北伐革命打倒帝国主义的政策。只听他慷慨激昂地讲着:
“同胞们!今天,醒狮终于怒吼了!从前,帝国主义叫我们是东亚病夫,说我们中国人是一盘散沙,是五分钟热度!可是今天,革命的怒火在中国的土地上燃烧起来了,沉睡了四千年的文明古国今天怒吼起来了!同胞们,谁愿意做奴隶?谁愿意做马牛?一切劳苦同胞们,在世界革命的大旗下团结起来吧,我们要用劳苦工农的铁拳,打碎旧世界的枷锁,打垮军阀和豪绅的统治,赶走一切欺负我们的帝国主义!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要以一个自由、民主的新强国,在世界上站立起来!”
他的演讲结束了。那时还不大作兴鼓掌的,但是从人们热烈的情绪上来看,这场演讲是十分出色的,他们对演讲的人是既羡慕而又崇敬。人们渐渐在热烈的议论中开始散去了。
李剑走下土坛,同下面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还在一面谈着,一面向外走出来。这时,万先廷穿过那些正在走散的人,大步走上去,兴奋地喊道:“李副官!……”
李剑听到这熟悉的喊声,陡地一惊,同时抬起头来一看,不觉惊喜得发了呆,接着便张开两手奔上来:
“哎呀!万连长,是你回来了!……”他激动热情地紧紧握住万先廷的手,笑着,“你不知道,我们都多么想念你!连团长都常常提到你!……”
“弟兄们都好吧?”所有的问候一齐向万先廷的嘴上涌来,他不知先问哪一个好;他像久别之后遇到了第一个亲人,紧紧地握着李剑的手。又急切地问:“团长和齐营长他们都好吧?……”
“都好,都好!”李剑兴奋地说。一面迅速地从上到下打量他,像找着什么奇迹似的,忙着问:“全好了?伤口全好了?……”
“好了!”万先廷有力地说,“看,这不是全好了!”
“奇迹,万连长,这真是奇迹!”李剑兴奋地说,“据那些医官说,你的伤势至少得要半年复原。我们都担心你赶不回来了哩。……”
“谁说的?把我不算团里人了?”万先廷急忙担心地问。
“没——有!”李剑兴奋地拉长声音道。“齐营长和团长都相信你能赶回来。告诉你,万连长,你已经被正式任命为第六连连长了。不过还没宣布。”
李剑料到万先廷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很兴奋,可是万先廷却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性急地问:“我们的队伍在哪里?李副官,都在城外吗?”
“不,团部就在东门大街上。……”
“那我们营哩?”万先廷急问。
“二营刚到浏阳也住在城里,可是后来搬到东门外去了。”李剑说。
“城里不能住队伍吗?”万先廷想起在街上没看见一个弟兄的事,问道。
“不是。”李剑微笑着摇摇头,说道,“那几天出了点事情。……”接着,他就把二营营长樊金标在县城里闹的那件事叙述了一遍,最后道:“这样,团长才命令队伍都驻扎到城外去了。”
万先廷听了他的叙述,不觉也笑了。他想起樊金标那总是紧绷着的怒气冲冲的脸,不知为什么,他深深为营长感到难过,他更想早些能看到他。
可是,李剑劝他先到团部去歇一会。李剑还告诉他,齐营长今天也正从前方来到团部,看到了他的归队,一定会感到格外高兴;而且第二营营部的路远,在东门外,先到团部也是顺路。后来,李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明,他把上次朱亭的战斗写了一首诗,已经寄回广州去了,今天想请万先廷听一听。这样,他们一路走,一路谈,不觉就来到了团部。
团部设在东门正街上一个大豪绅的房屋里。在浏阳城,流传着一首家喻户晓的儿歌《东门黎,北门宋》。那“东门黎”便是指的这一家。这是一栋高大宽深的老式房屋;从正街沿着一条不宽的巷道走进去,向左一拐,便看见了那巍峨高大的正门。这里虽是临街,却十分安静。进门便是一座百十丈深长的大厅屋,中间隔着好几重天井,宽敞明亮。一层层大厅的粗大的横梁上,都悬着金碧辉煌的大匾额。大厅两旁,都一溜齐地排着几十间厢房;最后面是一个小花园。大厅的地面,都铺着圆溜溜的闪着光泽的玛瑙石;两边的厢房里又都是高出大厅一层的地板。这时,大厅里是十分忙碌的,军官们川流不息地来往着。靠里层的那间大厅里,几张大方桌并排在一起,上面铺着军事地图,墙上也钉满了地图;许多战斗目标和兵力火器的部署,用红蓝的颜色标志着。桌旁围着好几个参谋官和副官,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一阵惊喜的问候,争先恐后的握手,简短而热情的寒暄之后,万先廷站到了那张铺满地图的大方桌前。从地图上那一个插着蓝三角旗的“平江”的周围,从那些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据点和火力点中间,万先廷看到了一幅艰巨的、错综复杂的战斗画面。
对于平江的形势,万先廷可以说熟悉得就像自己掌上的纹路一样了。然而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更清楚地感到北洋军的布防是如何地周密、险要、坚固。真可以说是铁壁铜墙,风雨不透啊!在平江城南,也就是他们将要进攻的正面,形势本来就已经够险要了。宽阔的泪罗江成了平江的天然防线,在泪罗江的南岸上,横亘着一列高耸的山岭,长蛇似的蜿蜒着,变成了县城的最坚固的天然的城墙。而现在,北洋军又在这山岭上筑下了一道一道的防线:重重的鹿砦障碍、层层的铁刺网、蛛网般复杂纵横的堑壕、坟墓一般的堡垒群、繁星似的火力点;而那一片像用毛刷洒下的密密麻麻的红点,标志着无数的看不见的地雷……这一切,构成了平江正面的防线。看来,他们将要在平江遇到的对手,远比这一路的敌人都厉害得多了。
万先廷正在想着,只见齐营长的勤务兵小杨兴奋地从后面向他这里快步走来。万先廷向他迎了两步,小杨几步赶到面前向他敬了个礼,接过他的包袱,掩饰不住喜悦地说道:
“六连长,营长请你快去哩!”万先廷一面跟他向后走,一面兴奋地低声问:“他很忙吧?”“可不是!”小杨带着骄傲而心疼的声调说,他似乎也为营长分担着沉重的负担似的。接着又带着孩子气的夸耀,低声地说道:“这回的战斗可厉害着呢!北洋军连吴佩孚都向这儿发命令了,说一定要把咱们消灭在这里。咱们呢,也一定要把敌人消灭在这儿!……你没看见,这些天团长跟营长他们都瘦多了呢!”
“团长在家吗?”万先廷问。
“不在。”小杨道,“今天早上又到军部开会去了。”
从刚才一进团部时感受到的那种紧张的战斗气氛,和此刻小杨的简短的叙述里,万先廷预感到一场艰巨而复杂的战役就要在他的家乡展开了。他不觉又兴奋又性急:兴奋的是,刚好能赶回来参加这场意义重大的战斗;性急的是,他多么想立刻知道自己那个营和那个连里的情况啊!这时,他们已来到了最后面靠着小花园的一间厢房前,小杨推开房门,一面报告道:“营长,六连长来了。”一面站在门口让万先廷先走进去。
从小杨推开房门时,万先廷就已看见了齐营长那熟悉而亲切的身影。他正俯身在桌面的地图上画着什么,听见小杨的声音,他便迅速放下手里的东西,向他们转过身来。万先廷仍然站在门口,按照规定敬礼并大声报告道:“营长,二营六连代理连长万先廷回团报到!”
齐渊已几步走到他身边,热烈地握住他的手,露出万先廷感到熟悉和亲切的那种动人的笑容,迅速地上下看了他一眼,喜悦地说道:“来,快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