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才回到侧翼部署了兵力,等待着按照团部命令的时间开始发起反击;他一面注意着正面阵地上第二营对北洋军进行阻击的情况。后来,他从望远镜里看见了二营阵地上发生的动摇和混乱,有一部分人向后逃跑了,北洋军趁着机会冲上了高地的一段阵地——情况已经万分危急了,齐渊一面派副官去向后面的团部报告,一面果断地命令立刻开始向敌人的两翼反击,支援二营消灭暂时得势的敌人,扭转整个战场的局面。他看着队伍投入反击后,又立刻骑马从一边抄过来,赶上了逃下阵地的新兵。
这时,他严厉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新兵们。新兵们都不知所措地呆呆站在那里,惶悚地望着屹立在面前的齐渊,等着那来不及预料的灾难。
在这凝结了一般的空气里,紧张沉默了一瞬。这沉默中预示着风暴和雷霆的骤发。
但是,齐渊却只是平静地说道:
“你们听见了吗?弟兄们都在战斗!可你们——-这算什么呢?……”
他那明亮的目光扫了新兵们一艮,然后从马上跳下来,望着进退两难的新兵们,有力地问:
“你们说,现在该怎么办?”
新兵们好像从一场大梦中渐渐清醒过来,面面相觑地对看了一眼;突然,他们中间有一个几乎是带着痛哭的声音震颤着叫喊出来:
“弟兄们,我们该死!……快回去啊——!”
最后那句他是振臂举枪高呼出来的。他的声音震撼了每一个新兵的心;都感到热血上涌,全身沸腾,都纷纷转身跟着他跑起来。他们激动地跑着,就像刚才从前线的战壕里跑回来那样,争先恐后,拼命向前;只是现在,他们有了新的目标、新的意志,全身都充满了新的勇气和力量。这时候,无论是枪弹、刺刀、敌人的喊叫,都不能使他们害怕和动摇了。他们勇猛地奔跑着,冲向战斗激烈的前线。
当前方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后面有个地方,也争论得最为热烈。这就是汤团长和他的随从副官们。
他们顺着齐渊的指引,硬着头皮向前线走了不远之后,便听见了愈来愈响的炮声;这时,连地皮也似乎在震动了。有几位从来没到过离火线这样近的副官,神经突然衰弱起来,腿也开始发抖。他们哀求着请求团长转回去,并且举了一百多种理由,证明那个“姓林的”绝对不会在前线的。汤团长又哪里不愿回去啊?可他一想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再转回去,如果林峻真又在前面,日后谈论起来,那他汤团长还怎样见人呢?转去是不行的。况且,他又想,反正那姓林的也决不会真在火线上的,说不定他就在前面不远,咬咬牙磨到了,也好一劳永逸。这一来,那几位副官顿时像喉咙里塞了把胡椒,实在呛不住,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胆战心惊地拖着走。
没多远,前面的战斗便像是特意欢迎他们,噼里啪啦地打起来了。起先汤团长还挺着滚圆的肚皮一步一摇地走,后来枪弹和炮弹的爆炸愈加激烈起来;更为可怕的,是还有几颗流弹从他们头顶上呜呜地怪叫着飞过去,这下汤团长打起了转转。他一看,那几位副官早已顾头不顾腚地钻进了一条北洋军挖下的浅沟里,他气得鼻子里要冒烟。转了几转,幸靠王重远和另一个大胆的副官把他连抬带拖,推进了一个大炮炸开的弹坑里——他感激得几乎要当面告诉他们:回去每人提升一级。这时,远处还隐隐地传来了北洋军哇哇怪叫的声音,他想这一定是北伐军垮下来了,自己和副官都要变成北洋军的俘虏,真是冤哉枉也。他觉得浑身软瘫瘫地,又急又气又懊恼。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是“佛门子弟”,便合掌闭目,口宣佛号,又默默向“我佛如来”许了愿:要能脱得此难,除了年祭的三牲供品,还额外捐赠灯油五百斤……
似乎这祷告生了效,不久,喊声渐渐消失,枪声也稀疏而且遥远了。汤团长怕自己还在梦中,他闭着眼咬了一下舌尖:浑身一抖,赶紧缩回去,嘴里疼得不住“呼呼”地呵气。他知道这是真的了,便把滚圆的身子向坑边爬了两步,头朝上伸去,侧耳仔细听一听——
“团长大人!”这声音把他吓了一大跳,竟至于连坑边的泥土也带落了不少。他抬头看时,原来是王重远已经爬到了上面。打败仗总是他殿后,胆子也磨炼得大了些。
这时,他更像个凯旋的勇士,兴奋地说道:
“团长大人,枪声全停了!……”
汤团长又仔细聆听了一会,确信枪声真是全停了之后,才向王重远伸出胳臂:“来,帮一帮……”
于是,王重远在坑上拖,那副官在底下托,好不容易才把石滚一样肥重的汤团长拖到了上面。
他一面拍着军服上的土,一面茫然地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团长大人。”王重远愁眉苦脸地摇摇头,他大约也是刚爬出来,“刚才好像北洋军要打过来,可现在又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汤团长振作了一下,见那几位副官还钻在沟里,好像冬眠了。
他生气地走过去,用脚踢踢他们的屁股,喝道:
“胆小鬼,快起来!”
那几位副官偷眼一看,见团长又神气十足,料定没事了。一个个爬起来,脸上白一块黑一块,像掉了漆的泥胎。汤团长郑重地合了一下掌,说道:“你们都要谢老佛爷。刚才是我佛显灵,打退了北洋军。”
“阿弥陀佛……”副官们合掌顶礼。
“团长大人,我们现在——”王重远望着汤团长,作了个模糊不清的手势。
汤团长把马裤往肥腆的肚皮上提一提,望着这突然沉寂下来的战场,也不知该怎样办了。正犹豫间,忽然那位矮胖的副官喊起来:
“团长大人,看,那边又有人来了!”
都向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有十多个人,迈着急促的步子走来。看得出都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什么,步子很沉重。
“这一定是林团长!”那矮胖的副官首先发现了他们,自觉很有功,更显出聪明地说,“他那不是坐的椅轿?山路骑马太颠,况且我们这里的椅轿又是最好的,连吴大帅都说过它平稳、富于诗趣……”
而王重远却不很有“诗趣”,他已经挨够了骂,怕的又闹出误会来。想起望远镜还没丢掉,便急忙抓起来望去,看了又看,这才拿下来,向汤团长失望地说道:“团长大人,那是伤兵……”
“伤兵?伤兵坐轿子?”那矮胖副官顿觉很失望而又不平了。
“伤兵么?”汤团长也惊讶地说。他一把抓过吊在王重远胸前的望远镜,看了看又放下,惊疑不定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仗打完了……”他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又自言自语道:“他们真把北洋军都打垮了?”
“团长大人,他们从火线上来,一定晓得林团长的!”王重远献策说。
“不错,”汤团长犹豫地点头,“嗯,会知道的。”他终于下定决心,“快上去问问!”
抬伤兵的士兵们走得很快,汤团长这一行人摇摇摆摆还没走多远,他们就迎头走上来了。十几个士兵抬着几副临时扎起来的担架,还有几个是老百姓。奇怪,汤团长想,他在湖南打了几十年仗,军队到哪里,老百姓不是跑得精光,就是关门闭户不见人影,而这个团一到这儿,怎么就找到老百姓帮忙了?这一定是用枪杆子抓来的!他想:嗯,一定是!
然而,又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情形:跟在担架旁边的几个士兵,上前要换下抬着担架的老百姓,那老百姓却推拉着,怎的也不让,士兵们便笑容满面地跟他们拉扯在一起。汤团长惊讶得发怔了:这军纪成何体统啊!……
正当他们在一堆拉扯不清时,王重远走近去问:
“弟兄们,你们从哪里来?”
其中一个士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大约知道他们是起义湘军的,便和气地说:“从前线,从高地前线来。”
汤团长从一边凑过来,也顾不得团长的“官格”了,急忙插话问:“前面怎样?仗还在有吗?”
“还在打,可越打越远了。”那士兵的脸被炮火硝烟染得黑黑的,自豪地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你们林团长在前面吗?”王重远紧接着问。
“在!”提到团长,他的精神兴奋焕发,两眼闪出明亮的光,他像谈到自己最亲密最尊敬的人那样说:“他一直在前线,你看!”他指着旁边那个用绳索编成的担架说,“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他就那么迈着大步往前走,腰也不弯;他还亲自帮我们把重伤号扶到床上的……”
这时,那几个争着换担架的人终于换过来了,一个矮小的士兵向说话的人道:“班长,走了!……”
“好。”说话的班长答应着,望着汤团长他们,抱歉地笑道:“哦,对不起,我们……”
他举起手来敬了个礼,退了几步,急忙转身跟上担架走了。
“这是个什么队伍啊?……”汤团长望着走去的士兵们的背影,困惑而忿然地说,“官不像官,兵不像兵!可他们打仗倒真又这样能行……这究竟是些什么怪物呢?阿弥陀佛!”
在高地的前沿上。激战之后,遍地是倒得横七竖八的尸体,遍地遗弃着北洋军的旗帜和枪支,在拼杀中撕碎的军服的残片,被刺刀戳穿了的洋鼓滚翻在地上,炮火的硝烟和战壕上燃烧的浓烟弥漫在一起。烟尘中,刚从后面开上来的预备队的士兵们正在清扫战场。
远处,还传来断续的枪声和隐约的喊杀声,投入反击的部队正在追击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