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弯多路窄的山路上行驶近两个小时之后——这其中有些地方的风景让他们恍惚觉得仿佛在开往世界的尽头,布罗德卡和史都到达圣撒迦利亚,这是一个只有两千五百人口的小城镇,而其中主要是老年人在这里苦熬度日。
年轻人早就离开了,因为城里找不到工作。几个种植葡萄的农民、一个打造农具的铁匠和两个制陶匠人是城里唯一的雇主,撇开那两三家餐馆和咖啡馆不算,况且它们也是由家族操持。
教堂倒是不少,上次地震之后其中的两座坍塌了,剩下那几个教堂的状况不容乐观。看不见一家修道院。
穿过一个有城垛的塔楼,他们进到一个市场里面,市场四周一溜窄房子,围成椭圆形,最占地的那栋房子是市政府,对面是一座教堂。
市政府外墙的阴影下面坐着一些老人,他们半是好奇半是漠然地朝这辆外来的汽车张望。
史都摇下车窗,问一个老人修道院在哪里。
那老人没有听清楚这个外来者的问话,他把手拢成贝壳状贴到耳朵旁,示意史都再说一遍。这时一个一袭黑衣的老妇人走过来,举起她那根当捌杖用的粗木棍指了指那片依山而建的房子,又把拐棍指向史都的宝马车,哧哧笑着说:“这辆车不行。”
“为什么不行?”
老妇人把拐棍交换到左下,伸直右胳膊,几乎是直插向空中,表示那条山路非常陡峭。
“止路呢?”
“一个钟头吧,”老妇人问,“你们到那上面干什么?”
“找人。”
“噢,这样啊。”说完老妇人走进房子。
在市场的两栋房子之间有条陡坡的窄胡同,却也是石子铺路,可以行车。
“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碰到一个人……”布罗德卡嘀咕着。
史都只管继续向上开。
等他们从那条石子路上出来,已经抵达城外,有一块岩石平地刚好够停车布罗德卡和史都决定从这里开始徒步前行。
为了不让车溜下坡去,布罗德卡找来石块垫在车轮下。史都打开车的后备箱,拿出两件修士长袍,他们套在身上,然后上路。
实际越忘上面走,山路越不像老妇人形容得那样陡峭,但也走得他俩大汗淋漓。正午时分,火辣的太阳照着。还有那件从头罩到脚的长袍子更是让他们俩热得透不过气来。一个钟头的步行之后还是没有瞧见修道院的踪影。
然而绕过一块岩石,一片平地赫然呈现在他们面前,这块高地从下面看是完全瞧不见的。在山五针松和柏树圈起来的平地中央伫立着一座修道院,这是个五层偻高、正正方方的建筑物。离修道院不远有一个小型墓园,荒凉寂寥的环境给人一种视觉上超凡脱俗的感受。
他们朝修道院走去,这里四野臰然,只有和煦的微风吹过高地。布罗德卡和史都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他们边走边商议章着各种可能性,拟定出相应的计戈Ⅱ。
完全是另外一副情景。
笨重的对开大门空敞着,带有拱顶的十字形回廊围成的内院中央是一个石头砌成的喷泉圆坛,外围是一圈生了锈的铁栅栏,前面有一个水池。
奇怪的是,这两个陌生人的出现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那些正在院内慢腾腾走动着的衣衫破烂的年迈修士都没有上前询问他们是准,来干吗或者有什么可以帮忙。日渐老朽的身躯和长时间离群索居的状态让他们麻木迟钝。布罗德卡试图和其中的一位攀谈,也未能如愿,那个老修士只是友好地笑笑,接着走他的路。
后来布罗德卡和史都遇到一个身穿工装裤的人,他弯腰走路,是个驼背,身上挂着一个工具包。他弓着腰抬眼看着这两个外来者,说道:“我没在这里见过你们,不会是我错了吧?”
“没有,”史都回答,“您没有搞错。我们刚刚才到这里,我们是从圣撒迦利亚来。”
驼背笑了几声,然后说:“没错,还能从哪儿来呢,我的兄弟!
除了那条路之外没有其他的道通到这里。你们到这里干吗?肯定不是打算在此地度过你们的余生吧?”
“我们在找一个名叫帕特?忒奥图鲁斯的修士。”布罗德卡回答,他觉得没有必要隐瞒前来这里的缘由。
驼背用手擦了擦皱巴巴的脸。“我不认识这个人,”他说,“一定是新来的。你们想把他从这里带走吗?”
“不,不是的,”布罗德卡连忙说,“我们只是想和他谈谈。”
“那些既然已经进到这里的人,是再也不能离开了。”驼背呵呵笑着,过了一会儿他敛住笑意正色说道,“除非是用八条腿。”
布罗德卡和史都诧异地看着驼背。
“是这样子的,”他解释说,“在棺材里,被四个人抬出去。”
布罗德卡举目了望这座修道院,一些好奇的脸孔躲在窗户后面,一旦和他们的目光相接触,他们马上就倏忽不见了。
一位形容枯槁、老态龙钟的修士拄着拐杖蹒跚地走近,他想过来听听这些外来者都在说些什么。
“我的兄弟,”驼背问拄拐的老修士,“你认识一个叫忒奥图鲁斯的修士兄弟吗?”
“忒奥图鲁斯?”被问者提起拐杖,指着对面的一排房子,那上面的窗户大多关着。“那个疯子,”他尖细的嗓音嚷嚷着,“就在对面二楼。一个年轻人,可惜脑袋不太正常。”说完他步履蹒跚地走掉了。
“我可不想进那里去。”驼背说着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好像很厌恶的样子。
“为什么,如果我可以问您的话?”布罗德卡奇怪地看着这个工装裤里的驼背。
“住在那栋房子里的都是些奄奄一息的病人或者有传染病的,我可不想进去。”
布罗德卡思忖着他要不要重视这个警告,可他一味追查到底的强烈念头令他无所顾忌,一定要进到那栋楼里,找到忒奥图鲁斯。
“我去,”他对史都说,“您留在这里。”
“别扯淡了,”史都说,“我当然也要去。”
驼背带着他的工具袋摇晃着脑袋走了。
楼里阴森静寂,寒气逼人。木板楼梯已经被磨得破烂不堪,每踩上一步就吱嘎嘎作响。
“奇怪,”往楼上走时,布罗德卡说,“跟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我还以为他们不会让我们进来,而这里所有的门都是敞开着的。”
史都站下来谛听,什么都没听见,又接着走。他说:“这儿的人也没地逃,又能跑到哪里去?能有口饭吃他们已经很知足了,他们根本用不着害怕有人闯进来,何况进来的只是两个装扮成修土的记者。”
布罗德卡眨巴眨巴右眼。“谁知道这身袍子起不起作用呢。说心里话,眼下我觉得自己非常的滑稽可笑。”
楼道里的一扇对开门挡住了去路,布罗德卡在心里认定门是锁着的,正思量该如何进去呢,他试探着推了推门,门竟然开了,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史都。
史都耸了耸肩膀。
他们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面前是一条昏暗的通道。没有电灯,空气中有股刺鼻的酸臭,是腐烂的水果夹杂着石炭酸的味道。
两侧的房门上都有和视线平行的小窗户,透过这些玻璃窗可以瞧到屋里面的情形,都只有一张床和一把凳子。有一些房间没有人,而另一些房里躺着病恹恹的老人。瞧不见帕特?忒奥图鲁斯的一点儿影子。
布罗德卡正趴在房门窗户上往里瞧,就听见身后一个声音说:“我们见过面吧?”
布罗德卡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去,“帕特?忒奥图鲁斯?”
“啊,您想起来了。在您跟驼背说话的时候,我就注意到您。这座修道院里的人没什么可消遣,原本也只是暗地里的窥视和窃听。”忒奥图鲁斯舔舔嘴巴,摸了摸胡须。他以嘲笑的目光打量着布罗德卡,并用同样嘲笑的语气说:“老实说,我早已估计到,您迟早会找到这里来,但您竟然是以这副可笑的装扮前来我可没有料到。”
布罗德卡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们以为假扮成修士会更容易混进来。跟我一起来的这位兄弟是信使报社的记者安德里阿斯.封.史都。”
忒奥图鲁斯乐了,“我的朋友们,你们忘记了,并不是长罩袍才让人以为是名修士,而是气质。”
“您说您已经算出我会找来这里。”布罗德卡说,“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修士左右看了看,然后推开身后的房门,示意来客进去。
和别的小房间一样里面的摆设也是极其简陋:一张木板床、一把椅子和一块固定在墙面的木板,可以放下当桌子用。修士请两位客人坐在木板床上。
忒奥图鲁斯修士靠在椅背上,对布罗德卡说:“您过去调查的路径是对的,那时候在德国墓地,大概您会觉得这个老忒奥图鲁斯的脑瓜不正常,您也不必为此不愉快,我那时是存心的,我只能那样做。您不是唯一个调查那个神秘墓穴的人。”
“您不是想说,在德国墓地真的举行过一次下葬仪式?”
“当然了,我也在场。”
布罗德卡意味深长地看看史都。这个与世隔绝、冷清荒僻之地显然激发了忒奥图鲁斯对往事的记忆。
“那您也一定知道,谁被葬在那里?”
忒奥图鲁斯修士把头一偏,犹豫地说:“这我不知道,我只能说出我都看到了什么。”
“那您都看到了什么,修士?”
“一辆灵柩年,车牌号是慕尼黑的。”
“您能确定吗?”布罗德卡非常激动。
“十分确定。”忒奥图鲁斯冷静地回答,“灵车经过大门时,天色虽然已暗,但我还是能够辨认出车牌。已经有人在前一天告知我这件事,并让我严格保密。像这样的事情,可不是每天发生。准确地讲,已经有五十年没在德国墓地举行过葬礼了。起初我也没有对此多想什么。后来过来四个修士,我不知道是从哪里的修道院来的。等大门锁上二之后,他们开始用铁锹挖出一洞墓穴,刚刚挖好,慕尼黑来的灵车就到了,棺材被埋到地下,没有神甫,没有祷词,没有送葬队伍…全程不过个把小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墓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墓碑前,足足有一个钟头之久,之后他悄悄地离去了,然而在第二天的夜里他又来了,接下来的第三天仍是如此。此后那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您能认出他是谁吗?”
修士摇摇头。
布罗德卡皱了皱眉,问道:“可能是枢机主教史莫雷斯基吗?”
“我不这样认为,教廷国务卿史莫雷斯基是个小个子,很显眼。那位可能是白衣圣人。”
“有一点我还不明白,”布罗德卡说,您为什么现在这么主动地把一切都告诉我们?”
“为什么?”忒奥图鲁斯修士摸了摸鼻子说,“我知道,报复不符合耶稣嫉基督的教义,但是对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来说这却是可以对抗上面制的惟一机会。”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忒奥图鲁斯修士?”
“您看看我现在成了什么样!”他挥舞着胳膊,似乎要把整个小房间揽入怀里。
“您不是自愿到这里来的吗,修时?”
忒奥图鲁斯苦苦一笑,“您能想出有人会情愿到这里来吗?”
“几乎,不能。”
“您看吧,修士们比对魔鬼还要恐惧于这座修道院,谁要是进了圣撒迦利亚,就再也不能离开,只能在这里等死,没有一天这里不抬人的。”
“您怎么落到这步田地?”
“为什么,为什么!我被强迫带进这个修道院。最开始,修士团总部给我寄来一封信,信上我被告知,鉴于我的年龄已高,必须得从修士团退下来。几天以后来了两个护工,胁迫着我将我带至这里。一想到我竟然不得不在这么偏远荒僻的地方过完余生,我都快要疯掉了。”
“那您为什么不逃跑呢?”史都接过话茬问,“也不会太困难啊。”
修士的嘴角向下一耷拉,说:“逃跑?跑到哪里去?一个像我这把年纪的修士!亏您想得出!我没有任何技能,我找不到工作,又举目无亲。不,没人能从这里跑掉。”
“您是因为什么才被放逐到这里的?”布罗德卡问,“不知您想过没有?”
忒奥图鲁斯拔开百叶窗朝修道院的内庭张望。“我想,他们是想把我这个见证人给除掉,不会有其它解释。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德国墓地的那个葬礼就这么见不得人,必须要对所有人保密。或许您能给我一种说法?您一定有个人原因,让您如此执着于探求这里面的究竟。”
“如果我告诉您,”布罗德卡回答说,“大概您会认为我精神有毛病。我有理由认为,在那个月黑之夜被葬在德国墓地里的正是我的母亲。您看到的那些场面更确证了我的这一推测,我母亲是在慕尼黑过世的。”
忒奥图鲁斯并没有表现出布罗德卡所期待的那份惊讶。在昏暗漫射的光线下,他看出修士正在冥思苦想,最后他说:“您的这种说法很没有说服力,先生,如果我可以问的话,对此您有什么证据?”
布罗德卡沮丧地点点头,“这个我也问过自己,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合理的解释,如果我知道,谜团大概也就解开了。”
从修道院的内廷那边传来嘈杂的响声,一直透过百叶窗打探外面动静的修士变得不安起来。
他转过身子,“你们必须得走,我想是那个驼背把你们出卖了,你们瞧!”
布罗德卡和史都凑到窗前,拔开窗扇的细缝向外看去。庭院里一帮吵吵嚷嚷的老人手握着长柄斧子、粪叉、锄头、打谷棒和短粗的棍棒聚集在两个修士周围,这两人身上的浅色修士袍让他们在一群人当中格外醒目。
“那两个修士是管我们的!”忒奥图鲁斯修士惊慌地说,“你们走吧,快!你们必须得离开这儿,不能让人看见你们同我在一起。”
忒奥图鲁斯修士催促着布罗德卡和史都出了房门。他们在通道走的是和来时相反的方向,一气跑到三楼,这才发现他们跑到修道院的廊台上,已经可以远远地看到钟楼。
舒适凉爽的清风拂过他们的脸。修士紧催他们动作再快些,他打开廊台对侧的一个小边门,从这里顺着楼梯下去他们到了一楼的前厅。
忒奥图鲁斯修士推开唯一的一扇圆拱窗户。“这里,”他指着外面说,“并不太高,你们两个也很年轻!”
布罗德卡靠在窗腰上向下看,近乎两米半的高度。他脱下长袍,史都也同样如此,他们先后把各自的行头扔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