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莫家小葵（八）
阴郁的情绪许久不散，杨宜桃不知道伊谦什么时候放开了她的手，也不知道伊谦什么时候离开了她的身边。等到她缓缓的回过神来，隔间里只剩下她跟小葵。
她在沙发旁边蹲下，握住了小葵的手，却再也没有感觉到什么。然后她看见小葵眼底的黑暗，也看见小葵眼中的自己——泪流满面，哀伤不能自已。
她不知道她感觉到的是不是小葵完整的感受，但是这些小葵传递给她的哀伤，已经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人性的坚强能够战胜死亡的恐惧，却战胜不了离别的哀伤。
接下来，她呆呆看着姜越宸进来，看着他温柔的给小葵的手指上药，她眼中的泪水终于再一次涌出来。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伊谦的脸，想起那双淡漠的眼，那双瞳孔里有无尽深邃的黑暗，仿若任何光明都映照不亮的黑暗。
她终于再也没有办法反驳伊谦的话。
有些感受，确实无法安慰。
但是，伊谦，当你第一次经历离别的哀伤，你是不是也曾经深深的渴望过，这个世界上能有那么一个人，了解你的感受，心疼你的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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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三个人坐在桌前，气氛却不甚温馨。
姜越宸低头看了一眼那一桌子的胡萝卜荟萃，撇撇嘴。炒胡萝卜丝，蒸胡萝卜块，连煮的粥里都有切碎的胡萝卜丁，以及一碟胡萝卜咸菜。
“杨小姐，我不是兔子……”
“兔子都能吃，你为什么不能？”
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里，小葵只是沉默的低头吞咽，偶尔抬头看一眼黑暗的电视机屏幕。
“小葵是想要看电视么，给你打开好不好？”杨宜桃很低声的询问，生怕声音一大，她会连饭都不吃了。
“伊谦走的时候说过，如果她今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明天中午会再来带她出去。不过，可以允许她看新闻。”
姜越宸对着杨宜桃说完，就伸手摸过遥控器，按下开门，开始找新闻频道。
“今天午时十二点，在江城路与槐城路交叉口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事故导致一名儿童死亡……未按照交通灯指使……在没有监护人的陪同下闯红灯……现在死亡儿童身份已经确认……警方将继续调查失踪儿童的下落……各位家长同志看护您的孩子……”
这条新闻，杨宜桃在今天下午看过好多遍，很多频道一直不停的在循环，提醒每个人留意身边的孩子。
这时杨宜桃又在屏幕上看见了洛洛的样子，帽子手套口罩散开在一旁，露出了洛洛的脸。这是一张很正常的孩子的脸，没有她曾经看到的干裂和层层剥落的皮肤，因为他身体里的血液均匀的渗了出来，润泽了干枯已久的身体。
看完新闻，小葵没有再露出哀伤的表情，只是低头继续吃饭。直到碗里的粥都吃完，小葵才放下碗，
“我今晚想在那边睡。”小葵伸手指指隔间的门，然后站起身来，向着隔间走过去。
“那里面没有床……”
杨宜桃的话没能说完，就觉得姜越宸拉了一下她的手臂。
等到小葵把自己关进了隔间，杨宜桃靠近姜越宸，低低的出声。
“隔间的沙发那么窄，小葵的肩膀又受了伤……”
“那个位置最合适，她的身体会恢复的快一点，伊谦这么说过的。如果明天中午之前她的状态不好，就得拖到后天中午，如果后天中午她的状态还不好，就得拖到大后天……”姜越宸瞄了一眼那扇禁闭的门，确定门里的人听不见，他才低声解释。
“伊谦还跟你说过别的什么吗？比如他带小葵出去做了什么……”车祸的新闻，让杨宜桃一直觉得很压抑。
“杨小姐，您到底想问什么？”姜越宸皱起了眉头，不喜欢这种绕圈子的态度。
“车祸的时候，我在现场，我看到了伊谦。我不知道那场车祸跟伊谦到底有没有关系……”
“杨小姐，有些事，如果您做不到，就不要要求别人做到。”姜越宸也不喜欢杨宜桃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他认为，想要别人说实话，自己应该用实话来换。
杨宜桃忽然察觉了姜越宸的目光，然后她决定不再隐瞒，坦诚的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我承认，我认为那场车祸跟伊谦有关系。我大概能猜测的出来，伊谦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得到过别人的理解，他因此也习惯把一切的事情都放在自己的心里。伊谦在我眼中是个很坚强的人，甚至是坚强到有些冷血的人。可是小葵不是这样的，小葵是个孩子，她应该希望有人能够了解她的感受，有人能够分担她的压抑。小葵虽然不是我的亲人，但是她却让我觉得实在是没有办法不心疼她，我害怕她变得像伊谦那样……孤单……”杨宜桃一连几遍提到了伊谦的名字，听上去云淡风轻，但是只有她自己的心知道，每一次这个名字从她的嘴里出来，她的心就轻轻的颤一下，很轻，但是很疼。
“那么，杨小姐，您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我们能去跟她谈谈。我想让她知道，不管她经历了什么，我们就算不能帮她分担，但是至少能陪伴她度过这个时刻……”这是杨宜桃能想出来的最可行的建议。
“杨小姐，陪伴的作用并不都是正面的。”姜越宸低下头，声音压得非常小，双手也有些不自然的交叠在一起，但是声音却依旧坚决，“今天的事情，对于小葵来说，不会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我觉得她会希望自己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回忆。”
话说完，杨宜桃沉默，姜越宸却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很多年前，他曾经陪伴伊谦面对过一个那样的时刻，然后伊谦只是安静的坐了一整晚，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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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幽幽的，隔间木门稍稍被推开一道细细的缝，小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如果洛洛的身体里没有属于自己的灵魂，他的身体就会一直干枯下去，而他的灵魂会一直守在身体旁边，看着他的身体最后变成一团粉末。无论他的灵魂会腐烂成什么样子，都不会离开那个地方。最后那个地方会变成人们所说的闹鬼的地方。”
“身体的死亡，其实就是灵魂离开的过程，但却必须是属于自己身体的灵魂。我带着洛洛的灵魂回到了他的身体，然后撞上了车子。我擅自替洛洛作了决定，结束了他的生命。对不起。”
最后的三个字像空旷山谷中的水滴声，在温暖的咖啡馆里回荡了许久。这个声音结束之后，杨宜桃的心也像空旷的山谷一样，空荡荡的。
“杨小姐，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现实，可以了么？”姜越宸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差，因为小葵的声音让他再一次想起了陪伴伊谦的那个夜晚。他再一次想到，如果没有他的陪伴，伊谦会把那个时刻放在记忆的最底层，永远不再提起，然后第二天就可以若无其事的重新面对一切。可是他却像个坏人，发现了伊谦想要隐藏的现实，强迫伊谦面对他自己正在流血的伤口。
“嗯。”
杨宜桃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带着颤抖的水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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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九点，杨宜桃回到自己的家。
她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打开了电视机，然后蜷缩在沙发上，看电视机屏幕的画面红红绿绿的闪烁。
“噔噔噔……”
楼上传来了小孩子在地板上跑跑跳跳的声音，杨宜桃扬起脸，盯着满是柔和光线的吊灯。
这一刻，她感到很孤单。
但是，这一刻，她却不期待别人的陪伴。她的脑海里满是乱七八糟的哀伤，她像是一个满是负能量的集合体，只想安静的藏匿，不希望被任何人找到。
杨宜桃终于开始理解伊谦的感受。因为他习惯了孤单，所以他已经不再需要别人的陪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