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的卧室宅院内,有一潭清池,养着几尾红身鲤鱼,甚为雅致。
只是此刻的院子里却并不雅,不仅浓烟弥漫,咳嗽声不止,还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周玉就坐在卧室门槛上,微微眯着双眼,一手捂着嘴鼻,一手拿着蒲扇,正在往门外的炉子里煽风,炉子上熬着一罐汤药,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除了蒸汽之外,炉内还有青烟冒起,熏得周玉一阵阵低咳。
刘良就在一旁,几次想接替周玉,却被周玉用严厉的眼神制止,只能侍立一旁,看着干着急,一旁团团乱转。
屋里的郭嘉已经苏醒了过来,但不知怎么的,眼里却没多少神采,只是仰躺在卧榻上,看着上方栋梁,双目发直。
这让周玉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索性亲自坐在门口为他煎药,以排解心中的焦灼。
“行了,你别乱转悠,看得我心烦,来我身边坐好。”周玉抬头看了一眼,不满地说道。
“喏!”刘良忙上前两步,喜滋滋地坐在了门槛上,心想能和国相同坐,这也是一项殊荣。
喜了一阵,刘良心中又泛起忧愁,开口道:“大人,您口中的这位郭先生,似是伤了脑子。这可如何是好?”
“你问我,我问谁去?”周玉没好气地说道,“这药差不多得了,你去拿个瓷碗来。”
“早给您备好了。”刘良手一翻,变戏法似地变出一个瓷碗来,“方才大人说要煎药的时候,我就在厨房顺了一个过来,嘿嘿。”
“你啊,就是一个当奴才的命。”周玉哭笑不得地接过瓷碗,说道:“让你带兵打仗,你吓得跟个软脚虾似的,在我身边跑腿,却做得面面俱到,刘良啊,你今年也年近三十,就不想道战场上建功立业一番?”
刘良舔了舔嘴唇,陪笑道:“大人,小人能在您身边伺候着,时刻保护您的安全,就已经是在建功立业了。要是有个刺客前来,小人能为大人挡上那么一刀。嘿嘿……”
“啊呸,你这乌鸦嘴。”周玉笑骂一声,然后忽然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机灵,配合着点儿。”
说完,周玉便伸出手去掀药罐的盖子,似是想看看药是不是煎好,不料手还未碰到盖子,周玉却忽然惊叫一声,然后用手捏住了自己的耳垂,口中直呼道:“烫!烫!”
刘良看得眼都直了,心道国相的手还没碰到药罐,却好像一副被烫到的样子,演技之逼真,叫声之凄惨,实在是让人望尘莫及,真不愧是自己的主子。
正发着呆,刘良却发现周玉恨恨踩了自己脚面一脚,立时醒过神来,大声说道:“大人啊,您万金之体,可别伤到了,您先旁边歇着,还是小人来吧。”
“住口!”只听周玉怒道,“郭先生因我之故,身受重伤,我为其熬药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岂可借他人之手?”
一边说着,周玉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这手帕,裹住药罐的把手,一手又拿了瓷碗,将药罐中的药倒入瓷碗之内。
倒完了药,周玉起身,双手端着热气蒸腾的瓷碗,迈步进入屋内,缓缓坐在了床头,看着神情呆滞的郭嘉,一边流泪一边说道:“郭先生一身儒生装扮,一看便知是士族俊彦,又如此面生,必然是听闻我陈陌正招贤纳士,故而前来投靠。可惜我陈陌福薄命苦,不能得先生之助,实为平生憾事也。”
周玉一边哭一边说,神情凄楚无比,但是一双眼睛却时刻盯着郭嘉的表情。
果然,郭嘉在听到周玉这番话之后,神情微微一动,眼中也恢复了神采。
原来这郭嘉十八岁学有所成之后,早已看出天下即将大乱,不是步入仕途的良好时机,近两年索性隐居起来,等待机会,另择明主。近日他听闻中山陈陌,有“济世之才,赤子之心”,心中好奇心顿起,便过来看看此人到底如何,是不是值得他郭奉孝辅佐。
不料今早刚刚进入卢奴县城,想找一家客栈投宿,却与正主撞了个满怀,而且陈陌纵仆伤人,不仅撞了他,还将他毒打一顿。郭嘉对其失望至极,醒来之后,又发现自己身处相府之中,轻易脱身不得,便干脆装傻充愣一阵,过几日再假装情况稍有好转,再讹他一笔钱财,然后拍屁股走人。
郭嘉此人,与荀彧不同,荀彧是谦谦君子,郭嘉却不是,心思刁钻得很。
但是现在看到陈陌亲自为他熬药,又哭着说出这番话来,郭嘉心里又有些感动。他郭嘉虽然才华横溢,但此刻名声却还不大,知道他才华的人不多。这陈陌只是见他身穿儒衫,又很面生,便料定他是前来投靠之人,说明这陈陌不仅聪明,而且求才若渴。
郭嘉心思一软,正想恢复正常,再试探陈陌几句,又忽然醒觉起来,心想自己既然是装着伤了头颅,就没道理恢复得那么快,万一露了马脚,那脸就丢到姥姥家了。
而且两人素未蒙面,萍水相逢,这陈陌又是煎药又是哭泣,这戏未免演得有些过。
一念及此,郭嘉眼中的神采又迅速黯淡下去,一个人眼里有没有神,其实说起来也简单,无非是视线聚焦不聚焦罢了。
可惜周玉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一看郭嘉的眼神变化,就知道这小子是在装疯卖傻。
周玉顿时被气乐了,心道你小子虽然是千古风流人物,但和我相比,毕竟少了两千年的智慧和阅历,装疯卖傻这种事儿,历史上层出不穷,我岂会看不穿你的心思?
也罢,既然你不吃软的,那我就让你尝尝硬的,落在我周玉的手里,就算你多智近妖,也休想翻出我的手掌心!
打定了硬来的主意,周玉便擦了擦眼泪,声音低沉地说道:“郭先生,起来喝药了。”
一边说着,周玉便扶起了郭嘉,将手中的瓷碗递到郭嘉嘴边。
此刻药汤依然很烫,周玉这一递,其实就是起一个恐吓的作用,把郭嘉吓得恢复正常也就完事儿了,没打算真的就这么给郭嘉灌下去。
可是郭嘉还没怎么样,身后的刘良却吓得跳了起来。
刘良知道周玉非常重视这位郭先生,可是周玉这人出身富贵,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压根不会服侍别人,这一通药要是灌下去,郭先生就算不死,半条命也没了。
一念及此,刘良连忙提醒道:“大人小心,这药很烫!”
周玉那个恨啊!心道刘良你平时挺有眼力劲儿啊,怎么今天大失水准?
只是刘良既然已经提醒,周玉这恐吓也就恐吓不下去了,便讪讪道:“哦,这是本官疏忽了。那就再过一会儿吧。”
说着,周玉把药放到床边的桌子上。
然后周玉看了看屋内四周,心中又生出一条奸计,似是忽然醒悟道:“哎呀,郭先生身体虚脱,如今九月深秋,天气寒冷,这屋内怎么没有一个取暖火盆?刘良,你速速去取一个过来,莫让郭先生冻着。”
“喏!”刘良忙领命而去,不多时,便端着一个木炭火盆走了进来,往屋内正中一放。
周玉皱眉道:“放这么远有什么用?拿过来。”
刘良不明所以,但依然很听话地又将火盆端起,走到周玉跟前。
周玉用手一指:“放这里。”
刘良愣了一下,看看周玉眼色,这才小心翼翼地将火盆放了下去。
“这样才够暖嘛!”周玉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失魂之人最忌受惊,我们先出去吧,让周先生清静一会儿。”
说完,周玉便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走过刘良身边的时候,却见刘良依然盯着那个火盆,一脸的担忧之色,便偷偷伸出手去拧了刘良一把。
刘良这才醒觉过来,只得跟着周玉出门,等到周玉掩好了房门,又走出两步,刘良轻声问道:“大人,火盆上面,可垂着轻纱蚊帐!不用多时,卧榻必然起火,您这是要杀人啊!”
周玉冷笑一声:“他死不了,床榻着火,他不知道跑吗?”
“可是他已经傻了,傻子哪里知道这个?”
“他是装傻。”
“万一真傻呢?”
“如果他是真傻,那我要他何用?烧死也就烧死了。”周玉微微耸肩,一脸的云淡风轻。
刘良立时缩了缩脖子,噤声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