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至望都南部边缘之时,车后便传来喊杀之声,直冲霄汉。密林之中,无数飞鸟被惊起,在月下仓惶飞走。
妙清睁着一双大眼睛,紧紧抿着嘴唇,似是有些害怕,但又不想表露出来,只是偷偷攥紧了周玉的袖角。
周玉听到声响,不但不惊,反而好似松了一口气,旋即叫停了马车,在望都北郊静静地等待战果。
一刻钟之后,背后一骑打马而来,来到马车近前,一挥手,手中的事物便骨碌碌地在土地上翻滚不已。
妙清全身一颤,将周玉的衣袖攥得更紧。
月下,一颗狰狞的人头在地上滚了一阵,砸到车轱辘上,发出“咚”地一声轻响。
王倪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禀道:“属下幸不辱命!”
“战损如何?”周玉眼睛看着王旻的人头,嘴里问道。
“我军死伤十余骑,敌军阵亡三百余,其余敌军全部投降,刘将军正在收编降军。”
“好。王县尉,哦不,王县令幸苦。还请王县令率领王旻残部回到唐县,行你我商定之事。”
“喏!下官三日之后,定会前来卢奴复命。”王倪应道。
“介时本官必定亲自出城相迎。”周玉欣慰颔首。
王倪再一抱拳,随后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陈阡看着王倪离去的身影,不由说道:“国相,此人骁勇,你就不怕放虎归山?”
周玉微笑摇头;“兄长不必多虑。这王倪虽然骁勇善战,也有野心,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审时度势。否则他杀王旻,也不会如此小心翼翼,谋划数年之久。今夜一战,我一百五十铁骑大破王旻近千人,斩敌三百,这场仗打下来,他应该明白他和我之间的实力对比,暂时是不会有异心的。只是不能让他在唐县待得太久罢了。”
说到这里,周玉又拍了拍车厢墙壁,说道:“回卢奴去吧,不用太快,我要睡一会儿。”
说完,周玉便脑袋一歪,沉沉睡去,不一会儿,便有轻微的鼾声响起。
从前日陈睿召唤算起,周玉这三天以来只在今日上午小睡了片刻,又屡经险境,早已倦怠不堪。他知道回到卢奴之后,相府之内又会有一大堆让人头疼的事情等着他,必须抓紧时间休息。
周玉这边鼾声一起,陈阡也是头一耷拉,快速入眠,兄弟两人这几日都睡得少,陈阡今年也有二十八岁,不如周玉年轻,愈发熬不了夜。
很快,车厢内便只剩下妙清一人醒着,她眨了眨那双大眼睛,看看周玉,又看看陈阡,松了周玉的袖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她就坐在周玉身边,扭头看去,借着车窗外洒进来的皎洁月光,她看到周玉的身子斜靠在车壁上,睡相安详,只是睡姿却极为别扭。
妙清不由心中一软,幽叹一声,便伸出手来,揽过周玉的肩膀,将他的身子放到,头枕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地行驶,极少颠簸,马蹄声从容而又富有韵律,似有催眠之效。
……
※※※
等到周玉悠悠转醒,已经天光大亮,马车周边人声鼎沸,嘈杂不已。
睁眼一看,却见到妙清正在上方看着自己,双方视线一接触,这妮子便俏脸一红,移开了目光。
周玉这才发现自己就睡在妙清的腿上,眼睛一斜,却发现妙清的道袍下摆湿了一大片,不由奇道:“师父,难道你尿裤子了?”
“说什么胡话……”妙清脸更红了,“明明是你睡觉流口水……”
“这我可以作证,女冠所言不虚。”陈阡一脸浅笑地说道。
“咳咳。咱这是到卢奴了?”周玉赶紧直起身子来,用插科打诨掩饰了方才尴尬之后,识趣地转移话题。
一边问着,周玉挑起帘子一看,这才发现马车已经进入卢奴城中,前面转过一个街角,便是相府了。
古人近乡情怯,周玉这快回家了,心却也不由得揪了起来。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陈睿的身体状况,他生怕马车一转角,便看到相府门外挂起了白灯笼。
短短三天,周玉便感到了深深的疲倦,体会到身处高位,果然是高处不甚寒,劳心劳力,又无从诉说。若有陈睿在上面替他挡风遮雨,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可惜,周玉自知没这个福分。
马车转角,相府外依旧是往常的景象,不见白幡,不闻哭声,这让周玉稍稍松了一口气。
早有眼尖的家丁认出了周玉的马车,立时回头呼道:“两位公子回来了!”
相府大门应声而开,似是早已久候,随后相府大管家疾步跨出,来到马车跟前压着嗓门快速说道:“两位公子,快快回府,见老爷最后一面!”
周玉心中咯噔一下,陈阡脸色立时煞白。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悲痛之色,随后周玉挑起车帘,向相府大门疾奔而去!
兄弟二人在府中发足狂奔,陈阡谦谦君子,此刻也早没了往日仪态,一边跑一边抹泪,悲恸至极。
疾奔到陈睿正房寝室门前,周玉见这里早已聚集了一堆人,众人见兄弟二人前来,都是低下头去,几位资深的家仆,则是抬眼看了看陈阡,眼中有说不出的意味。
家仆通禀之后,相府主母程夫人推门而出,神情低落,似是早已哭过,红着眼对陈阡说道:“阡儿,老爷唤你进去。”
陈阡忙应了一声,迈步进门,程夫人则反手掩上了房门,走到周玉身前。
“母亲。”周玉唤了一声。
“陌儿,你不在的这一天,相府发生了许多事。”程夫人叹息一声,低声说道,“你韩姨娘昨晚去了,现在你父亲也……”
“我知道,我都知道……”周玉脸上泛起痛苦之色,对陈睿、陈阡这两父子的愧疚之情,在心中翻江倒海,难以抑制。
陈阡的生母韩夫人,是被陈睿赐死的,其中原因,周玉再清楚不过。中山国相位的传承,看似和风细雨,平稳过渡,但实际上,也是血雨腥风,暗流潜藏。
陈阡进去之后,过了小半时辰方才出来,出来之时,这位宅心仁厚的谦谦君子,似是失了魂魄一般,双腿发僵,双目发直。
“大哥。”周玉上前几步,唤了一声,这才让陈阡稍稍还魂,眼中有了一些光彩。
“二弟。”陈阡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哆嗦着嘴唇道,“父亲让你进去。”
周玉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陈阡的肩膀,随后推门入内。
陈睿躺在榻上,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即便如此,在看到周玉的时候,陈睿的第一个神情,居然是笑。
这个笑容很欣慰,也很勉强,似是用去了他全身的力气。
周玉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直扑在陈睿床前,泣不成声。
两父子一个在床上笑,一个在床边哭,没有说话,也用不着说话,陈睿这三年施仁政、诛内患,已经替周玉铺好了路,而周玉三天之内平卢奴,定唐县,也足以让陈睿安心上路。
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周玉觉得不用再说什么,只是尽情痛哭,送陈睿最后一程之时,却听陈睿轻轻说了一句话:“听陈阡说,你带了个女冠回来,倒是……倒是正好派上用场……”
嗓音干涩轻微,枯槁难闻。
周玉愕然抬头。
派什么用场?是以坤道的身份,给你做安魂法事么?
还是披麻戴孝,以儿媳之名给你送终?
一生严谨,颇有君子之风的陈睿,临终遗言,并不是什么语重心长地托付大事,反而是怀着狭促的心思,调笑了周玉一记,这让周玉半天回不过神来。
看着儿子惊愕莫名的神情,陈睿似是有些满足,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神采:“还是嫩啊……”
说完这句,陈睿含笑而逝。
———————————————————————————————
祝大家元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