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下了一场秋雨,时大时小,后半夜方止。
自陈阡从陈睿的房内出来之后,兄弟俩便彻夜未眠,只是面对面坐在陈阡的书房里说话,桌上的油灯熄了又续,续了又熄,茶盏中的茶水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只到东方泛白。
这是兄弟两人的第一次长谈,前半夜怀念陈睿,后半夜洽谈政务,一夜之后,周玉明白了一件事情,自己这个兄长,虚怀若谷,腹有经纶,思维缜密,确实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难怪陈睿会将中山国长史的职位交给他,委以重任。
但是他的缺点也很致命,那就是心太软,处事有些迂腐,为人过于厚道。太厚道的人,在乱世往往会死得很惨,除非是刘备那样的假厚道,真腹黑。
对于周玉传承相位一事,陈阡目光炯炯,眼中没有半分嫉妒之色,反而是满怀期盼。一夜长谈,陈阡精神愈发亢奋,最后冲周玉长揖道:“二弟,没想到你这几年来,身在青楼,却心系政务。即便美人在怀,然则所思所想,皆是卢奴百姓,这份定力,愚兄愧不能及也!”
这句称赞让周玉老脸一红,没好意思接话。
便在此时,门外一阵脚步轻响,刘良一脸慌张,推门而入:“禀国相,唐县方向传来狼烟!”
“什么?”陈阡霍然而起,对周玉拱手道,“国相,唐县产铁,而且乃是卢奴犄角,不容有失,还请国相尽快定夺!”
一夜之间,陈阡对周玉的称呼就已经变了,可见周玉两千多年的见识优势,对于陈阡的精神冲击有多么剧烈,此刻已经到了心悦诚服的地步。
周玉也站了起来,脸上还算镇定,只是说道:“兄长不必惊慌,此刻情况未明,还是等斥候探了再说。”
说完,周玉迈步出屋,直接往陈睿所在的小院走去。
陈睿的生命已经快到尽头,但是神智尚在,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周玉需要他的智慧。
唐县起狼烟,这无疑是不正常的。因为周玉自己知道,唐县的县尉,一家老小全部捏在黑山军手里,一旦黑山军去攻,唐县县尉十有八九会开门献城,不会有狼烟冒起。
这里就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唐县已经落入黑山军之手,狼烟不过是诱敌之计,要么是唐县的县尉不顾家小,正在奋起顽抗。
这两者表象一致,但是应对的策略却完全不同,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陈阡紧紧跟在周玉身后,兄弟两人快步走到陈睿的卧房前。
“父亲。”周玉不敢直接进屋,只在屋外恭声唤道,“唐县起狼烟,我等如何应对,还请父亲指点。”
屋内传来一阵咳嗽声,并不剧烈,反而显得十分微弱。
咳嗽之后,陈睿的声音幽幽传来:“昨夜我将中山相的位置传给你,也就是将中山国的安危托付给了你。府外之事,不必再来问我,你自定夺。府内的事情,我会趁着还有一口气,尽快办妥。”
※※※
卢奴县城,以五丈高墙围护,东南西北每段城墙之上,各设城楼一座。
这几日正逢秋收,今天又是大集之日,周边的农人商贩都蜂拥入城,采办商货。街道上行人密集,周玉等人也不敢纵马狂奔,只是快步穿插在行人之间,往北城楼方向行去。
唐县起狼烟的消息,因四周高耸的围墙,城内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新任的相国周玉之外,便只有中尉潘龙、长史陈阡、以及城墙上的几位站岗兵丁。
潘龙是第一时间得知的,早就赶到了相府门外,与周玉等人汇合,人群之中,潘龙小声说道:“国相大人,斥候我已经派了出去。但唐县距离卢奴足有六十里,一来一回怕也要一个时辰。”
“嗯。”周玉略一点头,说道,“潘中尉,你再派一斥候去探一探曲阳的情况。”
“喏。”潘龙领命而去。
“国相。”陈阡说道,“今日正逢集会,城门四处大开,若是混入黑山军奸细……”
周玉点了点头:“大哥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大哥平日里勤政爱民,城里的面孔,基本上都熟吧?”
陈阡微微点头:“一看即知。”
“好。”周玉说道,“我这里有三条措施,请大哥监督实施。”
陈阡一拱手:“还请国相大人吩咐。”
“其一,即刻关闭城门,将涌入卢奴城内的百姓全部集中,用兵士搜身,若随身带有兵器者,一律捆绑圈禁起来。
其二,城外十里麦田,还有小半还在收割,请兄长派兵驱赶农人进城,然后把其余的麦田放把火全部烧掉,免得落入贼手。”
其三……”
说到这里,兄弟两人已经走到北城墙墙根之处,两人随即拾阶而上。周玉稍稍顿了顿,问道:“大哥可看过卢奴县志?”
陈阡微微一愣,随后说道:“自然看过。”
周玉说道:“那大哥可知本县‘卢奴’二字,如何得来?”
“传说西汉县城初建之时,城内有池,池水如墨,静而不流。水黑曰‘卢’,不流曰‘奴’,卢奴之名,因此得来。”陈阡对答如流。
“这黑池,目前何处?”周玉问道。
“就在城西,不过本朝初年,当时上任的县令怕其不详,已经派人填平了。”
周玉点点头:“第三件事,就请大哥找到这个黑池,并且派人挖开。若有黑水流出,即刻取来让我过目。”
陈阡脸上闪过困惑的神色,但依旧是一拱手:“好,我这就去办。”
未等登上城墙,这陈阡便转身离开,去办周玉吩咐下来的任务,看着兄长急促匆忙的身影,周玉缓缓点头。
有父兄如此,是陈陌的福气,可惜这小子不知珍惜。
周玉交待下去的任务,原本不用身为长史的陈阡亲自去办,只是今日相府内将有大事发生,陈阡不宜出现,所以周玉才会一股脑给了陈阡三个任务,让他分身乏术,不用亲眼看到自己的生母被陈睿诛杀的画面。
大哥,对不起了,周玉默默想道。
刘良一直跟在周玉身后,此刻见四下无人,悄声说道:“主上,影卫那边的情报,可能比兵丁要快一步,不如属下去一趟桂香楼?”
“不错。”周玉点了点头,“你是应该去一趟桂香楼,不过,不是去接洽情报。”
“那是去做什么?”刘良一阵疑惑不解。
“去干你的老本行,杀人放火。”
“啊?”
周玉说道:“现在是清晨,桂香楼里的人大多还在睡觉,你先进去,把影卫的名单给偷出来,然后放一把火,把整幢楼给烧掉。到手的名单,你划去沉香的名字,然后交给我父亲。”
“主上,您这是……”
“我现在已经不是躲在黑暗中的主上,而是光明正大的中山国相。”周玉拍了拍刘良的肩膀,说道,“刘良啊,你要跟得上形势的变化。去吧。”
“喏。”
出相府之时,周玉还是前呼后拥,如今登上北墙,却只有孤身一人。
上了城墙,正欲登楼,守门的兵士中,有一位却面露难色,挡在了周玉身前,说道:“二公子,此地不宜游玩,请回吧。”
周玉怔了怔,正待说话,却只听背后一阵怒喝:“混账!二公子如今是中山国相,何人敢阻!”
潘龙从周玉身后快步上前,一巴掌把那兵士煽翻在地。
周玉一阵苦笑,他没想到这潘龙手脚倒快,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派出了斥候,赶上了自己。
周玉上前几步,扶起了地上兵士,扭头不悦道:“潘中卫,不知者不怪,此人恪尽职守,应该赏才是。”
说完,周玉又对兵士说道:“换岗之后,你去相府领百贯铜钱,就说是我赏的。”
兵士一边起身,一边发愣,却被潘龙踹了一脚:“蠢货,还不多谢国相大人赏!”
“啊!”兵士这才反应过来,忙对着周玉一拜至地,“多谢国相大人。”
短暂的插曲之后,周玉和潘龙二人终于登上了北城楼,登高望远,只见目力极处,有一缕青色的狼烟滚滚而起,但是因为距离太远,显得有些影影绰绰,细如发丝,若不是夜雨初歇,空气被冲刷得干干净净,这缕狼烟断难发现。
“形势不妙。”潘龙的两道浓眉皱在一起,神情焦灼。
“怎么?光看烟就看得出来?”周玉不免奇怪。
潘龙苦笑道:“国相大人有所不知,狼烟所用的柴禾,若是干燥,烧起来冒得是青烟,若是潮湿,冒得则是黑烟。昨夜中山有雨,狼烟台表面上的柴禾必然被雨水打湿,但是此刻冒得却是青烟。”
周玉很快就反应过来:“这说明,柴禾堆表层的湿柴禾,已经被烧尽了!这狼烟起了整整一夜!”
“不仅如此。”潘龙说道,“卢奴和唐县之间,每隔十里设一烽火台,这样即便是夜里,在城楼上也能看到火光。但这缕狼烟,分明是唐县县城之内冒起,相隔太远,地形相隔之下,站岗的兵丁看不到火,夜幕重重之下也看不到烟,这才会在清晨来报。”
听到潘龙这番说辞,周玉的心也悬了起来:“潘中卫,你的意思是,唐翔和卢奴之间的烽火台,都已经被黑山军拔除了?”
“每个烽火台的位置,都有其他建筑作为掩饰,平日里极为隐秘,但是此刻看来,确实被拔除了。”潘龙说到这里,忽然跪下拱手道,“国相,沿途形势危殆,已经不能指望斥候回来。还请国相许我一百骑兵,前去救援唐县!”
“潘中卫,你看看城外,那一骑人马,你可识得?”周玉忽然指着远处说道。
潘龙霍然起身,凭栏望去,脸色大变:“这正是今早我派去唐县打探的斥候!”
“他背上插的是什么?”周玉有些看不清。
“大人。”潘龙的脸都黑了,“那是箭羽。”
“城外十里,发现大量贼兵!”城下那位斥候背部中箭,口角溢血,发出一记嘶吼之后,从马上翻滚下来,在地上一阵抽搐,很快就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