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走马,一晃二十年,走在街上的林清雨有些恍然隔世的感觉。
他离开——谷的时候还是永宁八年的春天,为保真气他没有选择御剑,而是骑一匹高头马一路疾驰。微风和暖,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叫卖声,脂粉的甜腻,食物和酒的香味,路过的行人看着马背上的年轻人龙凤之姿,松绿色的长衫覆身竟不俗气,活脱脱的谪仙样子。
现在他和当年一样,就这样慢慢的在街上走着,二十年过去他容貌未减,倒是这俗世大变模样:街上的几家吃食店改头换面,连路边卖糖葫芦的小摊都少见孩子,收皮货的依旧多,但隔壁的棺材铺扎的花圈一个个卖出去,生意竟是出奇的好。
“哎,那边的小哥,喝点什么?”
酒馆里闹哄哄的,大多是打猎归来的猎户,春寒料峭的买点酒驱驱寒气,顺便把刚到手的皮货买个好价钱。林清雨混在其中显得格外突兀,然而他也没计较,接过酒菜便坐在窗边自斟自饮起来。
“现在这日子可不好过,天天就知道加税……”
“前些日子不是还要修什么道观,听说每家都要出一个男丁,死了不少人,造孽哟。”
“你听说了吗,青州这阵子闹瘟疫,有几个县都没活人了。”
“谁说是瘟疫啊,听说是伙强盗,用毒的,所过之处都没留活口,我二叔家的小子在附近做官,听说被杀之人死的时候脸色炭黑,估计五脏六腑都烂了。”
“强盗有什么可怕的,他们要敢过来,老子一柴刀劈死那群小兔崽子。”
“你那把破刀留下来切肉吧,还喝,回去当心嫂子骂啊。”
“怕个鸟,老子——”
男人的说话声戛然而止,酒店门口进来一人,身材瘦削,一身玄色长袍遮脸,碎银子拍在桌上,从背后看上去不像善类:“炒两个小菜,再来一壶陈年女儿红。”
店家忙提着两只湿淋淋的手过来见面,雨天人少,看到这等不速之客也想着尽快请出去:“客人您看我们就一小店,您要的女儿红之前刚卖空了……”
“呵,那我就要烈酒,就他们喝的这种,你可有么?”
来人的声音清越如金石,震得豁口大碗里的酒水泛起了纹,周围的猎户们有的手里已经攥上了家伙,连林清雨都抬眼撇了一下,然后来人的遮面猛地被剑风挑开,露出一张女人面来。
场面瞬间冷下来,领头的猎户看着这张艳若桃李的脸自觉脸红,收起东西继续招呼人喝酒吃菜,其余人等骂街的骂街,吹牛的吹牛,还有不怕死的偷眼看,女人腰间挂一长剑,行囊外露出一角,看样子像是个灯笼,走起路来脚下无尘,就这么着坐到临窗的位置上去。
美人总有些特权,见店家都笑眯眯地送上酒,他们以为林清雨估计近来做了什么好事才在这山野地界有如此艳福,谁知林雨清面无异动,指节一曲,那碗酒便脱了手径直滑向对面的女子。
而女人则是言笑晏晏,投桃报李似的送过去一个菜碟,他自然要挡,却险些没能接下。这时女人解下长袍,露出赤红的袄子,对着一时看呆的店家轻声曼语地交代:“再切半斤牛肉,弄点浇头。”
店家走后,林清雨沉着脸呷了一口酒,眼前的美人突然变脸让他感觉更加不快。据他所知这天祭山附近只他一人修行,而眼前冒出来的姑娘修为明显在他之上,刚才的那一下就至少是元婴的功力,修仙之人不与俗世语,但从她进门就没有收敛气息,八成是冲着自己来的。
“敢问仙友这般试探,可是与在下有过过节?”
对面的女人没有说话,眼前似有水雾,她抖了抖薄唇,最终只轻轻巧巧吐出一句。
“过节么……倒是没有,不过你当真不记得了?”
林清雨当年拜入清虚谷,师承掌门李应物,清虚谷地处赤水之东,仙气充盈,门下弟子众多,也有好些天赋异禀的姑娘。不过对于身边的莺莺燕燕林清雨丝毫不感兴趣,他虽是单属性木灵根出身,但终因体虚气杂,吃了好些丹药调和才得以扶基固本,为了能早日飞升,每日修行自不用说。
只是这姑娘……不算眼熟。
“原是我唐突了,”女人终于收起戏谑,自我介绍起来,“清虚谷弟子姜烛息,见过二师兄。”
“你也是清虚谷的人?”林清雨早就注意到她从手上褪下的黑水墨玉戒。
世之美玉,皆出昆仑。清虚谷门下弟子多为水木灵根,门下弟子随身配以红玉中和,以免真气流失,也为隐藏身份。但姜烛息所配却是正经的黑水戒,所用的黑水墨玉出自昆仑虚的极寒之地,传说乃是琅玕玉树寒魄所结,产量稀少,颜色醇厚,拿捏在手如同握冰。不仅能镇邪火污秽,而且能大幅度提升水属灵根所有者的修炼进度,这得是多大的修为才用的上的东西?
“是的,不过我可是火灵根出身,”姜烛息挑了一筷子的牛肉,红汤汁水颤巍巍地覆在唇上,看起来别有风情,“筑基行气的时候我筋脉不通,一连发了几日高热,眼见得快不行了。师叔们想了好些办法都不成,结果老爷子拿了一块黑玉来这才好的。说也奇怪,那东西本是至寒之物,我带着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
“你是何年入谷?”身怀这般异象,若是平日在谷里早应该传遍了,林清雨对此却没什么印象,怕是走后师父所收的得意弟子,否则按李应物的个性,这种宝贝不遇有缘人是舍不得掏出来的。
“永宁五年,啊,师兄莫不记得之前有个弟子结丹之时差点把大殿烧着了?”
“是你啊?”林清雨这才恍然,当时他正是金丹大成的关键时期,看着师兄们手忙脚乱地救火自是不知。但第二天早晨拜见师父的时候,李应物虽仙髯飘飞,细看有一半竟是烧没了,清虚谷人修行严苛,同门中人都戏称那姑娘算是给他们报了一胡子的仇。
“哎,那些蠢事不提也罢,师兄这些年闭关苦修,可有渐入佳境?”
林清雨苦笑一声,只是转开话题:“师父近来可好吗?”
“好的很,我走才几日就接到云瑶和明辛的消息,说是老爷子叫我给他带点太元雕花,西城洞府出的那种,现在过得就剩喝酒了。”
下雨天好消磨,两人既不能走又无什么正经事,坐着等雨的时候一问一答,算是把这二十年清虚谷的变化补全了,几位师伯已经飞升,也有好些年纪相仿的弟子接了师叔的位子,现在主持清虚谷事物的是李应物的大弟子叶明辛和三弟子楚云瑶,两人修为均已到了分神,前者为木属性天灵根,后者则是更为稀少的冰灵根,功法一守一攻,如今魔道日渐倾轧却仍把清虚谷护得像个铁桶。得了这两个好徒弟,老爷子在姜烛息之后就没动过收徒的念头,等到她元婴渐成便打发她出谷游历,顺便去寻她二师兄,带回去陪他喝两盅。
天色渐暗,但林清雨的兴致却是不减,姜烛息自然继续往下说,正当说道当今魔物横出仙门互相斗法之时,有一人冲进酒馆,七窍出血之前咳出一句话。
“不…好……流匪,流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