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每天下井前换衣服是最沉重的。脱掉干净的衣服,换上一身冰凉的、能抖出3斤煤末子的工作服时,着实需要咬一咬牙。而下班上井脱掉这一身甲胄,确实叫人感到轻松。正因为轻松,吸烟的人总要光着屁股坐在臭烘烘的更衣室里吸根烟再去洗澡。而赵超不吸烟,且已在井下呼吸了七八个小时的污浊空气了,上井后,他总要赶快洗个澡,尽快离开更衣室才好。
然而矿山的洗澡池也够叫人发愁的。小小六池子水,要供上千人洗,到点那会儿,早已由黄(悬浮着大量的黄河泥沙)变黑(身上洗下的煤泥)、由黑变白(肥皂水)了。赵超洗完后,总觉得浑身黏乎乎的,于是在池边胶皮管的长流水中用毛巾投几把,再在全身擦一遍,虽然全身擦得冷冰冰的,但心里好受一点,于是趿拉着拖鞋走向更衣室,打开更衣箱。
“小赵,你的电报。明天你老婆要来了。真是送货上门,服务到家。”一个抽烟的矿工说。矿工开这种玩笑算是文明的。
他接过电报一看,上面写着:10月20日44次接冰。
“还是你,老弟,春节结婚,老婆三个月前来过,这回又要来了。可咱们,一年回一趟家,在家搂半个月……”这是刚才和他说话的矿工,悻悻地叼着那棵未抽完的劣质烟,走出更衣室,煤粉染黑的脸上两只眼睛显得特别亮。
但是赵超喜忧参半,从更衣箱底翻出两本报纸包好的诗集,离开了更衣室。
赵超原是个大学生,因为有“****言论”,未经核实,校方也不把他打成****,只在档案上记了一笔,便将他勒令退学了。
回到老家农村,便被当成****看待,抬不起头来。1959年赶上西北招人,他便流到西北来了。起初在一所中专混了个教师,但是好景不长,两年后随着阶级斗争的升级,他又被清出了干部队伍,下放到采煤第一线当了采煤工,一晃便是9年。
煤矿是新办的,工人来自五湖四海。为了解决矿工的住宿问题,矿上只盖了些土坯平房,妻子有本市户口的不一定能得到一间住房,妻子无户口的只能去住塌陷区废弃的土窑洞或是去租赁老乡的临时房。但随着矿工年岁的增大无户口的家属的增多,租民房也越来越困难了。家属来探亲时,干脆就在宿舍里住,同宿舍的工人便“自觉地”出去打游击。当时赵超结婚是如法炮制的,妻子3个月前来探亲也是如法炮制的。但这回不同了,妻子是来生孩子的,无法住在宿舍里了,必须得找个地方。
最近几天,赵超下了班便去找本地工人和老乡打听,只是有的房子太脏,无法住人;有的房子地方太背,不安全。跑了几天,依旧没有着落。离矿十几里路的104倒有原三矿停产后废弃的土房,但又太远。不过,矿工都有一种车到山前必有路的乐观。他们每天下井,时时都有风险,所以对有没有住处并不太着急,过一天算一天。一时找不到,也不会急得跳黄河。
当晚他跑得口干舌燥,1点半回到砖窑洞二楼宿舍时,依旧没有着落。第二天下班直到7点钟去车站接老婆,还是没有结果。
火车到了,老婆提着只帆布箱下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房子找到了吗?”
他打了一个激灵,然后说:“差不多了,不过今天先在宿舍里住。”
老婆没有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呢!怪只怪自己上山下乡把城市户口丢了变成了个“农业户口”,正像从天上掉到地下再也回不到天上去一样。当天晚上他俩便是在宿舍中的单人床上过夜的。宿舍里四个人一个上夜班两个打游击了,大家都对这种生活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第二天早上,赵超撇下妻子照例去班上,他向班长请假,班长说:“工人是靠上班挣钱吃饭的,你不上班,你和你老婆吃什么?总不能吃煤吧!干脆,我派你在井上下料,把料送到工作面就走,最晚不会超过12点。既不妨碍你挣钱,也不妨碍你搂老婆。”
那敢情好。可是这样过了三天,依旧没有收获。他晚上1点半才回宿舍,当他走到门口时,他想,见了老婆说什么好呢?
要不先编个谎话骗一骗,可这个谎话又不好编。
他进了宿舍门,见老婆低着头不吭声。他捧起老婆的头,只见眼圈红红的。
“哭鼻子了?”他笑着问。
她摇摇头。
“不能哭鼻子呀!”他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他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谁知她抽泣得更厉害了。
“赵超,我连累你了。”她哭着说。
他拿出手绢,给她擦着眼泪。“冯冰,你记得吗?今年春天我们去浙江,正是春笋出土的季节。笋还没有出来时,它在地下使劲地顶,把坚硬的地表顶破了,才能长出来……”
“我懂了,为了将来,我们要付出代价。”
“对,不要悲观。”他说,“像我们这种人生活,前面没有红地毯。我们只有披斩荆棘,走出一条路来。”
“赵超,你真好。”她紧紧地搂着他,“你走到哪里,我都跟着你。”
“那就好。以后不要再哭了,哭哭啼啼会影响小宝宝健康的。”
宿舍里已经生火了。冯冰拿起炉子上热着的从食堂买回来的萝卜丝和馒头,两口子亲亲热热地吃了。
第二天在料场装金属网的时候,他遇到了本地工人小王。小王问他找到房子没有,他说没有。小王说:“我老丈人家有一间房,是准备小舅子结婚用的,可他和对象闹矛盾,估计最近结不成婚了。要不,我让媳妇去说说,行的话,你暂时去住。等小舅子结婚,你给他腾就行。”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世界就是这样。
房子总算有了着落了,在山梁巷——一条陡坡巷子里。听说清朝的时候,这里便是黄河岸,后来黄河东移了,这里变成了集市,出现了街巷,这与主题无关,不叙了。听小王说,这间房几年前花50元买进的,现是能卖20O0元了。城镇房产的增值,70年代初便现出了端倪。
房子16平米,成正方形,一半是炕,门窗已很破烂,顶上打扫之后,还掉土灰。晚上在炕上,土灰掉进眼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想了一个办法,在顶下10厘米的地方,每隔20厘米钉一排钉子,拉上细铁丝,织成20厘米见方的铁丝网。然后在上面铺上一层白纸。这是他们的创造,夫妻俩干得很高兴。至于门窗,他去找了房产股的股长李胖子。他工伤时,曾在房产股帮过忙,把房产上的账目整得一清二楚。而且,他在房产股帮忙时,曾经给李胖子写过一篇通讯报道,当年李胖子评了个先进工作者。李胖子曾经想把他留在房产股,但是井下工人是不能随便调动的,伤好了还要回第一线。我们嘴上说,不讲人情面子,其实,人情面子一直起着重要的作用。老李不能给赵超房子,那是因为矿上规定死了的,但给他做个门窗,批点砖头,权限之内。
于是赵超把土房上的木格子旧门换了个用板皮钉的新门还把木格子贴窗户纸的窗户,换成了两扇明亮的玻璃窗。还用批的砖头,在屋里砌了个炉子。经过两三天的收拾,他们便搬进了这个温暖的暂时可以忘却一切的小窝了。
家属没有户口的职工是集体户口,每月初可到矿食堂打粮、油。粮54斤,油1斤,还有1斤肉票可到街上买肉。打粮的滋味是难受的,提着口袋排着长队像等待施舍似的,很丢面子,最怕有户口的人看见。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二等公民有二等公民的活法。“破帽遮颜过闹市,管他冬夏与春秋”。
半个月后,他们爱情的结晶——小黑人便在这里降生了。虽然儿子连个户口也没有,但毕竟是一个安慰。小家伙的到来,给家里增添了不少欢乐,无疑也带来更多的忧虑。一想起将来户口、房子、上学等便愁死人了。但夫妻俩有个好办法,大家都不提,不提,就像一桶汽油没有火星不会燃烧。
一月,是北方最冷的季节,最低温度达零下二十几度,滴水成冰。一个晚上,夫妻俩正在逗小家伙玩。小家伙虽然由于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削,但毕竟是他们的希望。希望是可爱的。
嘭嘭嘭!有人敲门。他俩在这个城市里举目无亲。而且,多年运动的经验告诉他们,人与人之间要保持距离。特别是他,准****,说话更要谨慎,说好是别有用心,说不好是恶毒攻击,再加上上班老放高产,连轴转,早已把人折腾得精疲力竭了,因此他不串门,别人也很少来他家的。这敲门的能是谁呢?开开门,进来的是小王。冯冰给他泡了茶。
随便聊了几句后,小王问:“你们找到合适的房子了吗?”
冯冰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觉得住这房了就蛮不错了。”
冯冰这句话,可把小王的嘴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急得赵超向她直挤眼睛。
小王说走了,站起来就走,赵超立即送他出门。外面刮着西北风,冷极了。他直把小王送到巷子的斜坡上问:“小王,有什么事吗?”
小王这才吞吞吐吐地把情况说了。原来他小舅子和女朋友好了,准备春节前结婚。离春节已不到20天了。他们还要整理一下房子。也就是说,10天之内必须搬走。
“小王,我一定不让你为难。”赵超的答复斩钉截铁。
小王走了,他便在冷清的街道踯躅。虽说街道两旁都是房子,有二层的,有一层的,但都不属于他的。怎么办?对了,今天先得去对班长说一声,再下几天料,明天起又要找房子了。
他过了一个小时才回家,妻子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小王两口子闹了点小矛盾,我去劝了劝。”这谎撒得真妙,因为这是永远的秘密,妻子任何时候都不会去问小王或者小王妻子的。
晚上,有心事的赵超自然睡不着,但他一动也不动,愣是把妻子蒙过去了。
几天来,他中午就下班了,但也不回家,为了不暴露真相。
他像只无头苍蝇,到处跑,到处打听。下午5点回到家,吃了晚饭又往外跑,撒谎说矿上搞宣传。
有天晚上12点了,他还在大街上踯躅,与其说找房子,不如说培养表情。电影演员只要装出烦躁和忧虑来就行了,而他恰恰相反,要掩饰烦躁和忧虑而在妻子面前装出喜悦来,不知孰难孰易。生活便是艺术,生活难于艺术。艺术家的表演从上台开始到下台结束,人生之剧却要演一辈子。
他漫不经心地徘徊着,大街中间因修路而设置了一些铁丝网,但没有路灯。一个骑白行车的人一下钻进去,像猎物钻进网里一样,摔倒了。他立即赶过去,剥去缠住那人的铁丝网,把他扶起来。世界很小,原来那人是他认识的矿工,叫何伟。何伟扶起来已伤得一瘸一拐了。好人做到底,他送何伟回家。何伟家便在不远的风水洞平房里。他敲了敲门,何妻立即开了灯来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