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马
这是早春的山区,山民们开始为新的一年忙碌了。但是倪嫂的忙碌却不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确切地说,她是一年四季不间断的。她每天早上起来,还没有做饭,总是先要去照料一下那匹小马。小马长得可爱极了,一身深棕色的毛,鼓鼓的肌腱,神采奕奕。她给它喂草料,而更重要的,她总是要抚摩一下小马。她摸它的头,摸它的背,甚至用脸去贴它的脸,还要和它说一会儿话。好像小马就是她的孩子。趁她和小马说话之际,我们先来介绍一下它的来历吧。
倪嫂的丈夫老倪,原来就给村里姓卫的大地主喂马。卫地主有两匹马,一匹公马,一匹母马。解放前夕,姓卫的逃跑了,有人说他去了台湾,有人说他去了国外,反正他走了,以后没有再回来过。田地房产和马匹自然是带不走的,于是长工们都给照管着。老倪继续养着马。解放后,母马生了一匹小马。后来,公马母马被征用了,留下这匹小马,就由倪嫂照看着。土改时,别人争着要地要牛要马要农具,但倪嫂就要这匹小马。小马就像她家的一员一样不可分离。数年过去了,小马长大了,就给倪家拉车拉犁,但是倪嫂对它总是关怀备至,扬鞭也只是做做样子,从不把鞭子抽到它身上的。
接着成立生产合作社了,大家都把生产资料人了社,小马自然也是社里的了。
正当倪嫂在和小马唠嗑时,生产队长卫利民闯进了院门。他歪戴着八角帽,嘴里叼着烟卷,直冲马厩走来。
队长,有什么事?倪嫂问。
噢,队长说,今天我要用这匹马。
倪嫂一愣,脱口说:这马是我的。
队长笑了:倪嫂,你要弄清楚,这马原先是你的,但是自从你家入了社后,这马就是社里的财产了,再不是你倪家的财产了。这社里当家的是我,而不是你倪嫂,就是你倪嫂这会儿也得听我的指挥了。把马牵出来吧。
倪嫂没有动,队长就亲自动手去牵马了。他把马牵到院子里,牵到马车旁,“吁吁”地叫着,想让它套上车。但是小马实在不听话,总不愿让车套套到身上。这时由于院子里发出的阵阵吆喝声,吸引了一些村民来看热闹来了。几位年长的就在那儿交头接耳地说着,真是一匹烈马。
大概是因为套不上马,队长的心里有点毛了。他打着马屁股,要把它推到马车的套里去。这头不驯服的小马也被折腾得不耐烦了,它尥起蹶子,一下把队长踢倒在地,围观的群众发出了一阵哄笑声。倪嫂也不禁笑出了声。这时,卫队长恼羞成怒了,他吐了嘴里的烟卷儿,瞪着可怕的大眼睛,急忙在院子里寻找东西。他看到墙边靠着一把铁锹,就急忙****起来,狠狠地向马头砸了下去。小马立时倒下了,倪嫂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叫,发疯似的赶过去,去夺队长手中的铁锹,但她哪是队长的对手,被队长摔倒了。队长举锹又要打,倪嫂一个激灵爬起来迅速扑到小马的身上,嚷着:要打就先把我打死吧。队长没有办法了,只得骂一声你这个不懂事的臭婆姨,悻悻地摔下铁锹离开了倪家。
队长走后,老倪和他们的小闺女红红赶快围过来了。社员们就进院子来了。但是大家都敢怒而不敢言。倪嫂抚摩着小马的头,但是小马一点反应也没有,全身软不拉叽的。倪嫂哭泣了,眼泪顺着脸颊直往下淌。她可不像别人那么畏惧,她骂街了:你这个该杀的卫利民,你太狠心了,你不得好死!
这时,一位老伯蹲下身子,摸了摸小马的头,从院子里捡了根鸡毛放在小马的鼻子下试了试,然后说:小倪媳妇,别光顾哭了,小马还没有死,兴许还有救。倪嫂说:老伯,你一定要救救它。老伯说:你赶快熬上一锅小米汤,待凉了,扳开它的嘴一勺一勺给它喂。小马的脑袋被打破了,流着血,她赶紧让红红去小卖部买红药水,她又让老倪赶快去熬小米汤。大家劝了一会儿倪嫂,也都走了,该上工的上工,该上学的上学了。剩下老倪一家人侍候着小马。经过半天的折腾,小马终于醒过来了。
村里有个习惯,到晚上,社员们都要到社里去,开会,记工,布置第二天的工作。倪嫂看着记工员没有给她记工,就问:我的工分呢?记工员说:你不是在家没出工?倪嫂问:打马的算出工,侍候马的不算出工,天下难道有这个理?记工员说:那也要队长说句话。于是倪嫂大声问队长:卫队长大人,我今天侍候小马了,算不算出工?算与不算,其实就是听队长一句话。卫队长知道,倪嫂是雇农,那是不好惹的,况且今天又得罪了她,于是赶快说:当然是出工。倪嫂说:我明天还得侍候小马,一直侍候到它养好伤。小马要是有个好歹,那我可是挣一辈子也挣不来的。
在倪嫂的精心照料下,当天下午,小马挣开了那双又哀怨又无奈又感激的眼睛。在倪嫂一家人的搀扶下,小马总算站了起来,牵进了马厩。经过倪嫂十来天的精心调养,小马能正常吃草料了。大约过了两个月,小马能干活了,倪嫂的脸上才由阴转晴。真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匹小马经历生死之劫后,可它的倔脾气还是没有改。不过现在的小马倒认两个人了,一个是倪嫂,一个是队长。倪嫂让它干活儿,它是百依百顺;队长让它干活儿,它也是乖乖地干。社员们都议论说:这匹小马啊,一是怕硬的,一是吃软的;不软不硬的,它都不买账。社员们倒也好说,既然马不听他们使唤,也就不招它了。因此,这匹马不是倪嫂使,就是队长使,倒也相安无事。
有一天,队里要拉石头盖仓库,队长来把马牵走了。对于牲畜来说,拉石头可是一个苦活儿。因为山上开采石头以后,全是坑坑洼洼的。马车装满后,要把车从石窝子里拉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次,队长吆喝着三匹马用劲,但是还不行,队长发火了,就用鞭子使劲地抽驾辕的小马。小马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才把马车拉出坑来。但是当拉着马车回到马厩后,小马站也站不住了,一下出溜到地上,眼里流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倪嫂看见小马被打得皮开肉绽,心痛得不行,便和队长吵了一架。
不过这会比上回挨打还强些,还没有险些送命,只是太累了,太疼了。倪嫂照例给小马熬了小米汤,喂了几天,也就恢复了。
又过了些天,队里要到城里去拉化肥,这回是老倪和倪嫂去拉。倪嫂赶车,小马十分听话,十分默契,要走要停,只要倪嫂发个指令就行。
从卫家庄到镇上要翻过两架山。坐着马车在半山腰狭窄的盘山道上走,好像走在云里雾里一样。往上看,白云在天上飘,小鸟儿在空中飞;往下看,树木草地仿佛在下面列队,还有清清的溪水在山脚下流淌。老倪和倪嫂看着这一幅幅美景,心旷神怡。
想当年老倪在卫家做长工,他得到东家的允许,回老家把还是姑娘的倪嫂接来做使女。他俩就是从这条道上走进卫家庄了。在这条道上,当年只有条羊肠小路,前后连个人影也没有。老倪就把她抱进路边的草丛里,做了那种快活的事。今天车到这里,老倪想起旧事,禁不住搂住倪嫂亲了一口,倪嫂推了一把,骂了声老不正经的,把老倪仰天八叉摔在马车里了。
倪嫂把车赶到供销社门口,就到里面去办手续了。老倪就坐在台阶上歇着,看着马车。此时走来一个汉子,肩上搭个老烟杆。他先是审视了小马半天,又轻轻地抚摩一阵,接着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匹好马。然后问:这是谁家的马?老倪端详了那人一番,觉得不是坏人,就答腔说:我的。那人夸了半天,说这马这骨架好,毛色好,精神好,是匹难得的好马。他装了一锅烟让老倪抽,问:你是哪个村的?老倪照实说了:我是卫家庄的。那人又问:你贵姓?老倪说:免贵姓倪,倪大牛。那人说我姓梁,叫梁丰。老哥,这匹马能不能让我骑着试试?老倪想,光天化日的,他总不会把马骑走吧。就答应了。梁丰就去解套,然后把它牵到一个宽敞的场地上。老倪跟在后面,还嘱咐说:这马脾气大,你可千万小心。梁丰说谢谢老哥,我知道了。只见梁丰一个鹞子翻身上了马,小马就发疯似的两脚站立起来,一会儿把屁股撅得老高,一会儿在原地打转转,总之,它要把骑在身上的人颠摔下来。但是骑在它身上的那个人也真有功夫,好像和马连成了一体,任马怎么发威,还是牢牢地粘在它身上。后来,小马被驯服了,驮着他轻快地跑起来。围观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梁丰在场地上溜了两圈,跳下马来,把马缰交给老倪。老倪禁不住夸道:真是好身手。老倪牵着马,两人并排走着。梁丰问:你这匹马能不能卖给我?老倪摇摇头。梁丰说:价钱从优。
现在市面上一匹好马也就是3000万(指人民币旧币,旧币1万元后来折合新币1元)。我给你5000万。老倪问:你买这匹马做什么用?梁丰说:实不相瞒,我是种马场的,我买去是为了配种。老倪问:你们种马场有的是好马,干吗还要买马配种?梁丰笑笑:这老哥可问着了。我们种马场就好比一家人,生的儿子要从外面找媳妇,生的女儿要嫁给人家,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女儿不能结婚。我们种马场就要从外面寻觅好马,这样培育出来的马才能一代比一代强。梁丰拍拍老倪的肩膀又说:要不这样也行,你把马牵到我们种马场去,把这匹马留给我们,我们的马随你挑一匹,再给你两千万,怎么样?但老倪还是摇头。梁丰一个劲地追问为什么不行,老倪只得照实说了:这匹马是我媳妇救活的,她现在都把这马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她和小马相依为命,她不会答应的。
老倪和梁丰说得正热火,倪嫂风风火火赶来了。倪嫂气得嘴巴撅得老高,嚷道:别人把化肥单开好要装车了,可你瞎溜走了。快去装车吧。梁丰给老倪递了个眼色,要老倪问问倪嫂,老倪刚开口,倪嫂就一口回绝了。倪嫂说这马是社里的,我作不了主,哪怕有人作了主,我也不让卖。
梁丰只好遗憾地和老倪道了别。
第二天早晨,倪嫂刚喂完马,队长就闯进来了,嘴里哼着当地的山乡小调。他见了倪嫂,低声下气地说:倪嫂,真对不起,我有要紧事,要马上去一趟乡里,让我骑骑这匹马吧。倪嫂说:队里不是还有马吗?队长说:都干活儿去了。倪嫂说:上回拉石头,你把马打得不成样子了,难道你一点都不心疼?你那颗心是石头做的?队长说:我也心疼,但是没的办法,拉石头的任务要完成,我着急,揍了几下,打重了。倪嫂你是个大方人,度量大,不记仇,这我知道。今天事儿急,就让我骑这一回吧。就这一回了,我到晌午就回来。到底是女人的心软,队长几句好话一哄,倪嫂还是把马让队长骑走了。
倪嫂从未时就在村口等了,但是一直等到出工的社员都牵着马扛着锹回来了,队长还没有影儿。女儿红红几次唤她回去吃饭,她也没有回去。她说小马不回来,我吃不下饭。
其实倪嫂并不知道,昨天晚上,梁丰就来过村里了。他是骑马来的,找队长要买这匹马。队长想,换一匹马,还能找两千万,何乐而不为。可是倪嫂挺倔,怎么对付呢?于是就想了这个办法,让梁丰当夜走人,以不泄露消息。今天上午,队长骑马去镇上找梁丰换马。回来木已成舟,倪嫂也就奈何不得了。
但是直到现在,队长怎么还不回来?
这时大路上走来一个邻村的村民。他是走着进城的,这会儿才回来。倪嫂问:老乡,你一路上看见有骑马的人吗?那人说:有。上午我去城里时,走到那条半山的路上,看见一个人骑着马,马跑得飞快,一下子就飞了出去,骑马的惨叫一声,摔到山下了。我一路走一路对人说,镇上的人都知道了,就是不知道摔下去的是什么人。
倪嫂立即把这件事对村里人说了,村里人连夜赶往出事地点,果然找到了队长和那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