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黄,一只母鸡,这会儿双翅和双脚都被破布条绑着,扔在门口右边的阶沿上。在门的那一侧,是一只鸡笼,那就是我的家。鸡笼是竹子做的,靠门处有一个长方形洞,用一块木板闸住,那是我们早出晚归的必经之路。鸡笼的上面铺着几块木板,再上面放着一个粪桶和两只粪勺。主人要抓我们时,只要拿掉上面的一块盖板,我们就只有束手就擒和哀叫的分儿了。今天早上,当女主人掀开鸡笼上的一块盖板,一种不祥之感立即笼罩着我。当女主人把我抓住时,我一边挣扎一边发出哇唷哇唷求救的惨叫,但这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这时候已没有什么侥幸了,因为我们是家禽,一种家养动物,人类豢养我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把我们吃掉,把我们变成他们所需要的营养。我是最后一只被逮出来的鸡了。我只能等着最后挨刀了。
就在此刻,我想叙述一下我一生的见闻。鸡是没有文化的,更不会认字写字。公鸡只会喔喔啼,母鸡只会咯咯蛋。人们过去说我们是没有意识的,没有思想的,这是人们对我们的不了解,或者是某些自以为人是最高贵动物的一种想当然罢了。然而我要说,鸡们其实也是有思想有意识的。我们有自己的语言,我们还懂一些人类的语言,当然是最简单的。比如主人唤喔喔喔、啄啄啄,我们就知道主人在唤我们回家了或是要给我们喂食了;主人喊喔唏喔唏,那是在撵我们了。而且在我们同类之间,还有更丰富的语言。我们也会捉弄和争斗,退让和沟通。而且不是成年鸡之间才有语言,老母鸡带着小鸡在外觅食时就有很多语言了。如老鸡教小鸡如何扒土扒垃圾寻食,如何躲避伤害等等。只不过我们的智慧远远赶不上人类罢了。
好了,现在我要叙述我的故事了。但是我要说明一点,因为我们的思想和表达能力远远不及人类,我的叙述也难免有不准确之处和时序颠倒东拉西扯之处,希望万能的人类不要求全责备,将就着看就行了,但无论如何,你会看到一个鸡眼中的世界。
听说主人家原来很穷,没地没房,是租了人家的一幢三间朝南的平房,靠给人家干活维持生计。后来一次社会大变革,三间平房就变成自己的了,而且还有了两亩多地。平房中间是客厅,其实在农村接客倒无须客厅的,此间房是打麦时用来堆放麦秸打稻时用来堆放稻谷;东边屋一分为二,南面做了卧室北边成了储藏室;西边也一分为二,北边是厨房,南边是房间,是供儿子或女儿回来住的。这样的条件在农村是十分舒适的了。现在需要交代一下,主人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夫家在不远的一个村子里,经常回家探望;主人还有一个儿子。主人原是扛长工的,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小时就把他送到学校念书了,一直念到师范毕业,在外地当了一名教师,这在当地农村已是很风光的了。儿子要寒暑假才回来和父母住几天。因为主人出身好,又有儿子在外工作,因此在当地是很受大家尊敬的。
主人家原有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我们把它们叫做老红和老白。老红不仅冠子红,全身的毛也是火红的,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公鸡,人见人爱;老白一身雪白,瘦小而精干,很会下蛋,这些是主人家家用比如买点食盐、肥皂之类所必需的。为了后继有鸡,主人省下了八只鸡蛋,请邻居代孵小鸡。农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用两只鸡蛋换一只小鸡,自然,邻居给了四只小鸡:二公二母。现在我们把这四只小鸡按毛色把两只公鸡叫做小棕和小栗,把两只母鸡叫成小麻和小黄,我当然就是那只小黄了。鸡的生活不像天鹅和大雁,有固定的伴侣,而且鸡在外放的时候很多人家的鸡混杂在一起,因此一只母鸡每天有不同的公鸡和它交尾,这样每只母鸡产下的蛋,几乎都是同母异父子女。
当我进入这个家庭的时候主人家已停止生火做饭了,每天都从村食堂打饭菜回来吃。偶尔来了客人就自己做点,因为尚有一些过去省下来的粮食和柴火。
刚到主人家,因为我们太小,而且突然离开了母鸡的关照,主人就给我们更多的呵护,喂我们碎米和水,晚上让我们在烘缸(养蚕时老蚕上山后在“山”下生火用的)里。等我们长大了一些,主人把我们关进鸡笼里,和老红老白一起生活。后来让我们四个白天也跟着老红老白到外边觅食了。老红长得又高又大,是鸡中的帅哥,步态潇洒,每天都要踩很多的母鸡。它要是追一只母鸡,那母鸡想躲也躲不过的。它看见一只漂亮母鸡就垂下一只翅膀,用相反方向的爪子刨地,嘴里发出很粗的咯咯的声音。如果母鸡害羞想跑,它就啄住母鸡头上的毛,一下蹦到母鸡身上,迅速交尾。老红下来后,就像一个取得胜利的英雄一样,昂着脖子咯咯几下,以展示一下它的雄性气概和成功。要是哪只公鸡要和它争夺母鸡,那一场恶斗就开始了。两只鸡跳着啄着厮打着,场面十分精彩,要不世界上至今还有斗鸡比赛呢。然而老红也很霸道,主人喂食时它就霸着自己吃,谁上去争食它就啄谁。即使上去吃一点它都要啄,我们只得远远地看着,等它吃饱喝足趾高气扬地走了,我们才能去捡一些残渣剩羹。吃不饱的我们就到外面去刨食充饥,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外放觅食自有它的乐趣,这可大大增长了我们的见识。我们看见男人是怎么在篱笆里种菜的(篱笆当然是为我们而设的);我们看到了妇女是怎么样到河边淘米洗菜的;我们看到孩子是怎么样拿着笋壳包着的一包鸡毛(当时没有塑料袋)去和摇着拨浪鼓的走街串巷的小贩换麦芽糖吃的;我还看到闺女是怎样用鸡毛去换做袜底的针头线脑的,谁的袜底做得好就能证明谁的心灵手巧。一天,我还看到一个会打猎的农民打来一只美丽的雉鸡,那只雉鸡五颜六色漂亮极了。很多人都来围着看。据说中国古代文明中最崇敬的动物就是龙和凤凰,其实龙和凤凰世界上都是不存在的,凤凰是人们依照雉鸡的形象想象出来的。我们是人类豢养的动物,人类吃我们是天经地义的。但是雉鸡是野生动物,是美的化身,猎杀它们有些太残忍了。听说后来有一位画家画了一幅叫《猎归》的油画,画面上一个农舍的门口斜倚着一支猎枪,屋檐下挂着两只刚被猎杀的雉鸡,一时被捧为佳作。以摧残美来显示美,不知是一种美的缺失还是对美的无知。这里我不想谴责这位画家,因为画家也是因为他的思想被禁锢而为之的。这实在是个时代的悲剧。
我们的生活更不是一帆风顺的。一天,我看到一件叫鸡们浑身战栗的事情。那天小路上来了一个年轻人,嘴里喊着阉鸡喔劁猪喔。我对他的职业一无所知。这时女主人把他叫进了屋,作了一阵商洽后,女主人就拿着一把稻谷呼唤我们。我们以为女主人喂食了,飞也似的跑回去。果然女主人撒了谷子,我们六只鸡便抢开了。老红想独占,我们其它五只鸡都不敢上。这时女主人拿了那根响哭棒(用一根1米长的竹子将一半劈成四瓣,做成专门用来赶鸡的棒,敲打时发出难听的类似哭泣的声音)撵走了它。当我们五只吃得正欢时,那年轻人伸手抓住了小棕和小栗,用布条将它们捆了。我边吃边注意着,想在他抓我时赶快逃跑。
但是年轻人不抓别的了。很快我们吃完了食,躲在一旁看。我看到年轻人坐在小板凳上,腿上铺一块布,从一只布袋中取出一把小刀,在小棕的翅膀下割了一个一厘米长的口子,接着用一把弓把它绷成一厘米见方,然后用刀钳在体内掏着,掏出了两个黄豆大小的白色小肉蛋,然后对小栗如法折磨。等到年轻人放下它们的时候,小棕小栗都蹲在一边不会动弹了。这时我再看老红,它已经逃之夭夭。后来我见了它问它为什么逃跑,它告诉我是怕把它也阉了。阉过的鸡就像人中的太监一样再也没有生殖能力了,当然就没有那种生存的欢乐和意义了。我才知道这就是阉。那个年轻人取出的是小棕小栗的****。它们长大就不会像老红那样去踩母鸡了。它们只会吃食长肉,然后成为人们享用的美食。(然而现在那阉割真是太简单了,人类只要把避孕药掺进饲料中给小鸡吃,小公鸡吃了就去势了。这就是社会的一种进步吧?)
人类养鸡是为了吃鸡肉和鸡蛋,但决不拿好东西来喂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