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作家万钧来说,写一篇报告文学,还不是小菜一碟!来到W厂招待所的第二天,仅仅几个小时,一万字的初稿便出来了。
他如释重负,从桌旁缓缓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踱到窗前,撩起窗帘往外望,黑色的帷幕笼罩大地,只有几盏路灯的微光在闪烁。他做了三次深呼吸,觉得疲劳顿消,而想到比自己月工资还多100元的收入即将到手,更有一种快乐洋溢在心头。500元,再写一篇,就是1000元了,正好做一副晾台的钢窗,这是女儿期待的,也是自己所希望的。
但是乐过之后,又产生了一种淡淡的悲哀。因为他写完这篇报告文学之后,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御用文人了。“御用”
的意思是为皇帝所用,可惜他还达不到这个层次,只是为一个小小的厂长所用,为他吹嘘一通而已。说得确切一点,只不过是一个乞食的文丐或者说卖身的文妓罢了,尽管他到这个小厂来,住招待所,餐餐鸡鸭鱼肉,待若上宾。但是实质没有变化。幸亏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否则会更加痛苦的。世界上的事情常常是这样,所以人们最需要醒悟。然而醒悟却是不容易的,甚至是痛苦的,常常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而糊涂却往往会令人觉得幸福。
咚咚!有人敲门。莫非是胡主任来了?但是他说过今天晚上是不来打扰的。莫非是厂长?但是在吃晚饭时,厂长也说过“作家写文章比女人生孩子还难。女人生孩子是肚子里有的,作家写文章是肚子里没有的。所以作家更了不起。你就安心在招待所里生吧,生个大娃娃。什么时候痛完,什么时候走。我们都不来打扰你了。”在万钧的印象中,厂长像《红楼梦》里的薛蟠,一个粗鲁的汉子。
在这个厂里没有熟人了,服务员也不会晚上来敲门的,那么又是谁呢?
万钧开开门,微微一怔,不速之客是一位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大约三十来岁,有神的眼睛和脸部的轮廓都显示出他的早熟和倔强。
“你找谁?”万钧问。
“找你。”他简单地回答。
“可是我不认识你——找我什么事?”
“可是我已经认识您了,您是作家万钧。昨天下午我们在车间见过面。”
万钧想起车间里那具眼珠会转动的“兵马俑”了。莫非就是他?便问:“找我什么事?”
“我可以进去说吗?”他问。
尽管万钧对这位不速之客有些警惕,但似乎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只得说:“请吧。”
来客在沙发上坐下,自我介绍说:“我叫金山木,本厂工人。小时候算命的说我缺木,老爹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可是金山上的木是无法生存的,这木只能是枯木了。”他说话还有几分幽默。
万钧笑了笑说:“金先生,我希望你说得简单点儿。你知道吗?我来这里有个任务,就是写一篇文章。我不接待来访者,因为一则我不是钦差大臣,二则我没有时间。”万钧不愿这位不速之客多待,所以才这样说的。
“那好,长话短说。我想问问——”他说了半句又打住了。
“问什么?”万钩问。
“您那篇报告文学能卖几个钱?”
万钧一听便火了,立即站起来拉开门:“请你出去!”
但是金山木没有动,反问:“说得不中听了,是不是?其实说白了,还不是这样:你们作家给企业写报告文学,企业就给你们比发表小说翻一番的报酬。其实,这点报酬还是十分可怜的,顶不上歌星哼一句歌儿,顶不上大款逛一次舞厅。文章登在报刊上,读者只会觉得讨厌,因为他们不喜欢读那些肉麻的吹捧。只有那些被吹得天花乱坠的爷们,才会自我感觉良好地躺在沙发上陶醉一回。万作家,您说是不是这样?难道这还不是文人的可悲?”
万钧无言以对,但还是站在门口,做着请的手势。
“很对不起,万作家,刚才我刺伤了您的自尊心。”金山木改换了一种歉意的口气,“这件事我考虑一天一夜了,在刚才说出口之前,我还犹豫了一下,但最终我还是鼓起勇气来说了。我觉得只有这样说,才能引起您的震惊。因为厂里的很多事儿,您是不知道的,您听到的只是胡主任经过百十次修饰加工的远离真实的情节。如果您想听听真话,那请您别撵我走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万钧:“如果您不想听,不愿听,害怕听,那我立即就走。”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别走!”万钧觉得金山木的谈吐不凡,于是刹那间改变了主意。
五天前刮了一夜风。
北方的环境就是这样:没有风,每天屋里都有灰尘;一刮风,细沙便从弥合得几乎无缝的窗户往里钻,不管桌子上、床头上、窗台上都会落上厚厚的一层灰。但是在户外就大不一样了。
刮了一夜的风,使袒露在晾台上的东西轮廓都分不清了。第二天中午下班回到家。妻子忙着做饭,打扫晾台的事自然落到万钧身上。一会儿,女儿晶晶放学回家来,自然也帮着爸爸搬沙子。
“嘭嘭嘭!”传来楼上包晾台的敲击声。万钧知道是怎么回事,妻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俩心照不宣。但好奇的晶晶忍不住了,探头一看,发现了新大陆:“爸,张叔家在包晾台。”
“知道。”万钧淡淡地回答,是想淡化这件事。
“爸,我家也包了吧,省得刮进来那么多土,把晾台弄得脏脏的。”
万钧苦笑了一下:“那当然好。可是,你现在上初中,上完初中要上高中,上完高中要上大学。将来上大学都要自费了,现在不攒几个钱行吗?”
“爸,您不是常说,现在钱存在银行里是负增长,干脆,该花就花,先把晾台包了,实惠一番再说。”
万钧摇头不答。万钧是《塞风》月刊的编辑,自己写诗也写小说,所以又是个业余作家,思维挺活跃,但行为挺保守。比如花钱,他恪守中国人的老规矩,总觉得要为女儿存几个,不敢大手大脚。
晶晶试图再说服他:“爸,等我上大学那会儿,说不定可以一面读书一面打工挣钱呢!”
“别胡思乱想了,”万钧不高兴了,“我是不会让你边上学边打工的。”
女儿噘起了嘴,把簸箕一放,回到她房里去了。现在的孩子倒挺有个性的。
丁零!门铃响了。万钧去开门,进来的是侯乐。侯乐是万钧的老相识了,长得尖嘴猴腮的,却能说会道。过去和万钧一起下放到农场干过活,穿的破衣烂衫,够狼狈的。改革开放后,他去经商了。此人精明如猴,除不经营军火、毒品和贩卖人口外,什么赚钱倒什么,很快就发了。现在是一个小公司的大经理,人称卷尾猴,鸟枪换炮了。
“嗬,哪阵风把我们的大经理刮来了?”万钧调侃地问。
“听说你搬了新居,自然要来看看啰!”侯乐乐呵呵地答道。
半年不见,这尖嘴猴腮也竟然变圆了。
万钧请他坐,他却要“参观参观”。他把卧室、厨房、客厅都看了,说:“三口人,60多平米,还凑合。”接着又说:“花点钱,装修装修。需要的话,我找几个人来,活儿包你满意,只收点成本费就行了。”
万钧苦笑道:“我一个月工资400元,老婆300元,糊口都紧张,还能装修?”
侯乐转到晾台上,晾台还没有清扫完,满目尘灰。他说:“晾台总得包一下吧?我给你找人,铝窗,2500;钢窗,1000元就够了。堂堂的高级知识分子,总得有点高级的气派吧?”
“可惜,我不是老弟能比的。你是发达国家,我是发展中国家……来,请坐。”万钧把侯乐引到沙发上,妻给他泡了茶。
侯乐掏出自己的“三五牌”,叼了一根,点着:“俗话说,纵有家财万贯,不如薄技在身。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你是省里有名的笔杆子,不能靠这支笔扒点分?”
“唉!现在写文章,千字20元,写一天还不及人家贩一天菜的。人说斯文扫地,我看斯文不如扫地。有多少歌星发了财,但有几个作家发财的?”万钧无奈地说。
“只要老兄能纡尊降贵,动动笔杆子,发不了财,也能奔个小康。”侯乐笑着说。
原来侯乐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是来请万钧写文章的。他的一位厂长朋友需要写一篇报告文学,在省报副刊上发表。两头都联系好了,一万字,稿酬500元。
“那个厂就在郊区西山脚下,明天我跟厂长打个招呼,让他们来辆车,把你接去。”他想了下又说:“干脆,我把你送去得了,我去还有点业务。你就住在他们的小招待所,管吃管住,写好了回来。”他还说:“这样的稿子,只要你愿意写,我给你找上十篇八篇不成问题的。你把晾台包了吧。”
谁说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这不,一下掉了50块,何乐而不为!他痛快地答应了,而且还感谢这位“热心朋友”为他弄来这个好差事。至于侯乐从中能得多少好处,他就无从知道了。
万钧请侯乐吃饭,侯乐推说有人等他,就告辞了。
三天后的清晨,万钧正在用早餐,楼下响起了汽车声,接着传来了侯乐的喊声。万钧把一碗稀粥三下五除二扒进嘴里,顺手拿起预先准备好的黄色帆布公文包,便急忙下楼,坐上侯乐的拉达车。拉达车风驰电掣般驶向远郊。
一小时后,小汽车便到了W厂。看见厂名,万钧猛地想起一件事来。那是在一年前,W厂有位叫钱岩梅的小姐,给他寄来过一篇小说,字写得很隽秀。小说名为《梅开二度》,写一位受骗失身的少女如何勇敢地迎接新的生活,后来考上了大学。小说写得细腻而富有感情。万钧曾怀疑是作者自己的经历。但是有些地方衔接不紧密,显得有些松散;有些地方叙述性语言多了,缺少细节;还有个别词不达意的地方,不够准确。钱岩梅热忱希望编辑老师赐教,万钧又作了一次润色加工,小说终于在《塞风》发表了。万钧把样刊寄给她后,她曾回信说要到编辑部来表示感谢并聆听他的教诲。但是一年过去了,不见她的影子。她是一棵文学的新苗,他很想知道她的音信。这次来W厂,可以顺便打听一下了。
拉达车在W厂办公楼前停下,万钧和侯乐刚钻出车门,一个矮胖而满面红光的人便从大楼里出来了。来人未到车前就伸出右手,侯乐不失时机地介绍:“这位是办公室主任胡兵,这位是我省著名作家万钧。”自然,胡主任表示热烈欢迎,说着本厂条件不好、请多包涵之类的客套话。接着,便把侯乐、万钧引进二楼厂长室。西服革履的强厂长立即招呼他俩在沙发上坐下,茶几上放着卷烟、苹果和瓜子,胡兵为他俩沏了茶。
强厂长中等个子,给人的感觉是缺乏文化素养,但有股愣劲儿的汉子。他是从工人中提拔上来的,原先只上过初中,虽然在党校镀过金,但仍显得有些粗鄙。
厂长的话不多,但说得很时髦。意思是他并不想这么做,因为考虑到宣传他便是宣传W厂,可以提高W厂的知名度,能增加这个厂的产品在市场的竞争力,于是就勉为其难了。他的话透出了他的聪明和狡黠。厂长最后把万钧交给了胡兵,说:“要是老胡照顾不周,你就来找我。不过,厂子条件不好,有些不能尽如人意的地方,望多海涵。”这时,有几个人来找他,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他便对侯乐、万钧说:“你们别见笑,说句实话,厂长这个活儿不是人干的,又当爷爷又当孙子。用你们文人的话说,有两重身份。对不起,现在碰到一些棘手的事情要办,要去当一次孙子了,请多包涵。侯经理,请你先和经营科谈谈,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他便走了。
胡兵顺手拿起办公桌上的一摞材料给万钧看看,然后把侯乐送到经营科去,估计是谈一笔生意。万钧打开材料看,原来是年终总结、厂史资料、新闻报道等。一会儿胡兵回来,把他送到了离办公楼不远的招待所。一位服务员大嫂把他俩带进一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