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是个中学教师,1957年当了****,那么赔尽小心过了10年,现在又成了牛鬼蛇神。将来知识分子都会被打倒在地踩上一只脚的。做什么事都要从实际出发。她说叶青这个人不错,长得帅,有文化,又聪明,但是这样的人将来最容易倒霉。你要跟他好,我不放心。我是过来人,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粮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说不定哪天他就当工人了,说不定哪天他连工人都当不成了,说不定哪天他就进笼子了。妈的话是不会错的,你以后不要和他来往了。妈给你物色一个工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行了。琴说完,我们都不置可否。棋问:姐,那你打算怎么办?
琴说我现在吃的饭都是妈给的,我能有什么想法?接着又无可奈何地说:妈就是真理的化身,我连自食其力的能力都没有,想法又有什么用?听天由命吧!说完不禁伏案而哭了。此后,琴就上山下乡了。不过去的地方不远,离家才十几里地,每个星期六还可以回家一次,星期天下午走。
叶青大概一个星期来一次,每次来都在星期六的晚饭后,还是和林雄一起来。林雄和叶青一来,老远就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母亲知道他们来了,立即把琴藏进她的房间,还故意把琴的房门打开。他们听说母亲挨斗了,安慰了一番,说风物长宜放眼量,此外还讲些奇闻轶事。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们说一个著名相声演员挨斗时要给他戴高帽子,他说我已经准备好了,说完立即把自己的纸帽一下子拉得有一米长,弄得参加批斗会的人乐不可支,批斗不下去了。那天,林雄还问起琴,母亲说上同学家去了。因为琴不在,叶青自然少了兴致,有点心不在焉,他俩坐了一会儿,也就告辞了。
我记得他俩下一次来相隔的时间比较长,大约有两三个星期吧。那次来,我们正在吃饭,而且还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桌上有了鱼和肉。父母坐在上首,琴和她的男朋友坐在左首,棋坐在右首,林雄和叶青一来,母亲立即让我去拿了两副碗筷,棋马上腾出右首,和我坐在一起。斟了酒,母亲说:两位老乡,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琴的男朋友,电厂的工人,现在让琴和她的男朋友给你们敬一杯,谢谢你们的关照。琴和她男朋友立即起来敬酒。
此时我发现,琴的男朋友和叶青相比,好像——还是不说为好,打住了。我发现叶青也太尴尬了,他的脸红一下又白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即使笑一下,表情也是僵硬的。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孩失去自己心仪的女孩时是一副什么样子。即使林雄想把气氛调得热闹点,那也白搭。我知道叶青能喝半斤白干,但那天只干了三杯,也就一两,他就说今天身体不适,不能喝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干脆推说有事儿告辞了。林雄一看叶青脸色不好,怕他出什么事儿,也就告辞陪着他离开了。
他们一走,这顿本来就吃得并不快乐的晚餐更是味同嚼蜡。
琴只吃了几口,便回房去了。等她反应不快的男朋友吃完饭,母亲示意了一下,他先是一愣,后来明白了,赶快进房去抚慰。
琴的男朋友是个装卸工,初中毕业,但出身是个工人,政治上绝对安全,可以说是一个避风港。母亲办事可谓速战速决,男方在单位要不到房子,母亲就托人租了一间民房,12个平米,墙壁发黑了,就用石灰水刷了一下,此外还在炕上贴了个大喜字。母亲就让他们结了婚。母亲想凡事必须快刀斩乱麻,木已成舟,琴那颗躁动的心就会安静下来,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琴走后,我便搬进她的房间,我和棋都有自己的小天地了。
一年后,琴有了一个女儿;三年后,琴有了一份工作——当了一名小学教师。
棋
棋是和琴一起下乡的,姐妹俩在一个公社,大队不同,相距不远,她俩回家总是相约同行的。
随着琴回来后,棋也从乡下回来了,找了一份保管员的工作。棋也是20多岁的人了,母亲要考虑她的婚事了。当母亲让你考虑一件事时,你是非考虑不可的。母亲对棋的要求不变,还是要她找一个工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在我们国家工人肯定永远吃得开。这样,棋就按照母亲的意愿行事了。正好,她的同学们也到恋爱季节了,自然有人为她牵线。她的机会来了。男的是一个高中学历的工人,长得也挺不错。人也聪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痛苦,她先请同学把他带到家让母亲见一面,等母亲发话后再谈。当然,这男孩比琴的丈夫强多了,母亲欣然同意,于是棋就坠人爱河了,每天和男朋友进进出出,全家人(当然不包括琴)都乐乐呵呵的。
其实,我们四姐妹在照那张相的时候还未尝到真正的忧虑的滋味,姐妹间的关系也是最融洽的,此后,就会有许多瓜葛。
一天,母亲捎口信给琴,说棋有了朋友,让她来家见见面,参谋参谋。其实做什么事都是母亲说了算的,根本不容别人置喙。
让你来参谋,无非是打个招呼而已。即使有不同意见还能改变大局?但就这打招呼,也说明母亲把你当成自己人,自然就得来。第二天下午琴就回来了,姐夫也来了,还带来了周岁的小外孙女。
琴刚一来,心情还不错,忙着做菜。琴做菜是我们姐妹中做得最好的。那天我们把一个月的肉票(4人共2斤)都买了肉,肉是三等的,但毕竟是肉;还从黄河边打鱼人那里买了一条鲇鱼;还把当月的豆腐票粉条票花了个精光;那时冬天没有新鲜蔬菜,就到蔬菜商店买了秋天储存下来的白菜和土豆。经过琴的巧手,做了八道菜,使我最难忘的是那天的红烧狮子头、清炖鲇鱼和家常豆腐,味道美极了。琴还未做好菜,棋和她的男朋友来了,和大姐夫见了面。等琴出来,母亲就给她介绍棋的男朋友,然后入座,这时,又聊到“史无前例”,棋的男朋友说:要是周树人还活着,不知道会怎样呢。心直口快的棋说:说不定蹲大牢了。大姐夫就问:周树人是谁?棋说:不就是鲁迅呗。大家都笑了。我发现琴的脸上挂不住了。她抿了一口酒,就说:对不起,我头有点晕。说完就去了我的房间。母亲示意我去看看,我去了,见她躺在我的床上,头上盖了一条手绢。我坐到琴的身边问:大姐,哪儿不舒服?她说:大概是叫油烟熏的,不要紧的,你去吃吧。那天她没有吃饭,后来是姐夫搀着她回去的。我想那天晚上她一定要和大姐夫吵一架了。
棋很快也结婚了,母亲让他们在家住,二姐住的房间就成了他们的新房。二姐夫很好学,尽管那是个“焚书坑儒”的时代,但是数理化这些书不在焚烧之列,他就坚持学英语,复习功课。
他相信一个国家的愚味和知识贬值是暂时的,知识总会有用的,社会总要进步的。我觉得二姐找了一个好丈夫。母亲尽管嘴上没有说,但我知道她也是这样想的。而且她也一定意识到她给琴找的丈夫是不理想的。但是她不会承认这一点。永不认错是我们的民族劣根,特别是掌权的。大概也正因为她喜欢二姐夫,而且还因为住在一起,她对棋就关注得更多,要求得更多。她要求棋和二姐夫每天都向她汇报思想情况和工作情况,听取她的指示。我发现开头二姐夫是应付,无可奈何,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而母亲把这门功课做得特别认真,好像要形成当时盛行的“早请示晚汇报”那样。我发现二姐夫是越来越不耐烦了。我曾经听他对二姐说;你要对妈说取消这种精神折磨,要不,我们搬走,哪怕找一个废弃的窑洞栖身。我要自由。棋拐着弯儿向母亲提过,说她也想像大姐那样找间民房去住。但是母亲一听就火了:我这是为你们好,你们却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翅膀硬了就想飞了?正因为棋这件事没有办好,二姐夫就说她窝囊,往后,他们的关系就有了裂痕。每当母亲叫他们出来时,二姐夫总是拖拖拉拉,很不情愿。最后那次,母亲在饭厅里等他们汇报,棋叫了几次,二姐夫说我还有没有自己的人格了?母亲听到了就开始骂棋,骂她不知好歹,当然是指桑骂槐了。母亲的脾气很倔,不高兴了我们就得去哄她,把一切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这样就会没事儿了。但二姐夫的自尊心特强,像一头犟牛,犟劲来了哪怕穿鼻绳把自己的鼻子拉豁了,他也不会回头的。这就是各人不同的性格吧。这下倒好,倔的遇上犟的,就顶上牛了。谁输谁赢?当然只能是长辈赢晚辈输。结果我看见二姐夫拿着几本书夺门而出,走了。母亲说:有本事你别回来。他回答:你瞧着吧。棋追到门口,只看到一个逝去的背影。
二姐夫一走再也没有进过我们家门。棋不知哭了多少次,流了多少泪。但是她只能悄悄地哭,不能让母亲听到。一日夫妻百日恩,棋想去找,但母亲不让,母亲说我不相信离了他就活不了,等着他来向我认错吧。就这么对峙着,岁月就在这种坚硬的对峙中悄悄地溜走……
画
母亲把书送人之后,满心想生个儿子的,因为在中国人陈旧的观念中儿子是支撑门庭的。但是生下来的还是一个女儿。所以,我其实是一个多余的人。世界上的事都不是绝对的,公平的,有时运气却决定一切。要说,我比三个姐姐都幸运。琴和棋都下过乡,我呢,因为她们下乡了,我就幸免了。熬过艰难的十年浩劫之后,“******”粉碎了,“史无前例”结束了,我的工作也有了。只是不太好,站柜台。站柜台就站柜台吧,谁叫我是个初中生,才喝那么点墨水儿,还能干什么大事。我读过《五卷书》,那是一本教导印度王子的书,说读过这本书就能当国王了。书的主旨是要知足常乐。一个人要安于命运,就省去很多烦恼。
说话间,我也到了出嫁的年龄。母亲自然找我谈过,要我找一个知识分子。随着时代的进步,她的想法也改变了。我也这样想。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正常心态。可是那时要找一个知识分子谈何容易!大学关了10年门,10年前的大学生早就成家立业,新考进去的还在寒窗苦读。再说自己是一个初中生,我看上别人就能保证人家喜欢我?一切要从实际出发。的确,我胸无大志,我的想法是找一个小干部,哪怕一个工人也行,建立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能吃饱饭,夫妻恩爱就行了。将来有条件了,生个一男半女的。孩子是父母的精神寄托。事情也来得真快,我和单位的一个业务员有了感情。我记得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的序诗是这样写的:“哪个年轻女子不怀春,哪个少年男子不钟情,这本是人之常情……”
我们都不小了,我对他的感情越来越深,我相信我们的爱情是稳固的。有一个夜晚,领导让我加班轧账,我怕太晚了,一个人回家不方便,就让他留下来陪我。那天晚上1点,账刚轧完,老天便无故震怒了,雷声大作,接着下起倾盆大雨。我们走不了了,我俩就坐在办公室的值班床上偎依着等待老天息怒。当然,情人之间,少不了搂搂抱抱,自然就把禁锢的热情释放了,于是我俩发生了暂时不该发生的事情。那个晚上的甜蜜是我永志不忘的,我从不为此后悔。直到深夜两点,雨过天晴,他才送我回家。
此后,我必须征求母亲的意见了。我把他的情况和找他的理由都告诉了母亲,我想母亲会点头的。但是出乎意料,母亲坚决反对,她改变了过去要姐姐找工人的想法,要我找个知识分子,并强调了知识的重要性。她不同意,我又不能把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我陷入了两难境地。我无力自拔,只有运用一个女人软弱的武器——哭——了。我哭过几次,开头是坐着哭,恳求母亲同意,她没有答应;我继而跪着哭泣,手抱着母亲的双膝,求她发发慈悲,但她执拗依旧;再后来,我向她磕头磕得额上鲜血直流,但还是丝毫没有感动母亲。于是我绝望了,这时我要说出歌德的下一句诗了:“怎能想到会有惨痛飞迸。”
我无路可走了,或者说路只有一条。这下我反倒镇静了。当然,我想过和男朋友私奔,但是那个没有户口没有粮食就寸步难行的时代,我能往哪儿去?没有粮票是一天也无法生存的。我想好了,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死是一种解脱。于是我不哭泣了。
当家里没有人的时候,我把自己好好地梳理了一番,穿上我最喜欢的那件红格子上衣,然后把准备好了的DDV倒了一杯。我听说这种液体是很难喝的,因此我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拿起杯子,向嘴里一倒,然后猛地一咽,大功告成了。
这种液体入口后是非常难受的,马上我的肚子里就翻江倒海卷巨澜了。我在床上翻滚,呼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像一条扔在沙滩上的鱼一样,拼命地挣扎。等我挣扎到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之时,奇迹出现了,我再也没有痛苦,我觉得我的灵魂飘出了我的躯壳,在霞光中冉冉上升,升到了美丽的天国,变成了一团雾,一片云……
我“走”后,母亲悲痛欲绝,她后悔自己的固执,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她悲痛地处理完我的后事后,把我的照片放大了一张,披上黑纱,挂在那两张照片的底下。于是我的灵魂就附着在那里,俯视着家里的一切,只是我不能说话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