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怎么了?我没有听到儿子回来的动静。因此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他问,又在想什么了?我说,想起了高兴的事呗。他又问,什么高兴的事?我说,你在学校里成绩挺好,当妈的有多高兴啊。接着他向我报告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数学10分,语文98……自然是令我十分欣慰的。我说,肚子饿了吧,赶快吃饭。于是我赶忙端菜端饭。米饭虽飘着淡淡的陈味,土豆片也是千篇一律,他每天都吃得十分香甜,但是不知为什么今天有些难以下咽似的。待收拾完毕,坐在炕上的儿子突然对我说,妈,我的脉搏怎么跳两下停一下呢?我把了一下他的脉,可不是!我把耳朵贴在他的背上听,就听到一种仿佛水管中的水回流的声音。
我的心一下就紧张起来了。但我赶快镇定下来,说,你的身体很健康,你放心,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但也不能排除有点小毛病。
哪天有空,我带你到门诊部看看。
他休息了一会儿上学去了,但是我的心却拎起来了。于是我锁上门,向卫生所走去。这会儿上哪去?邻居老唐问我。老唐和我们关系不错,我就把这事儿对他说了。他说,也好,你先去问问医生吧,有什么要帮忙的就找我。他倒是挺热心的。我沿着墙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回忆还在继续。
来矿第二年的秋天,天已经很冷了,领导上也知道年馑要来了,就派了30多人到贺兰山下的荒滩上去“小秋收”。丈夫也去了。一走就是10天,我每天都要到地窨子里去看几次,第十天中午,我买了饭回到窑洞里,把饭盒里的炒萝卜丝加上些水,在炉子上炖成汤,再放点咸盐和味精,把馒头吃了。我洗完饭盒往门口泼水时,听到了一声“郎里格郎里格郎里格郎”,啊,果真是他回来了。可是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脸晒得黑黑的,头发长长的,都竖起来了。他走到门口,把小包袱往门边一扔。我说,饿了吧?我给你去买饭。他说好的。又说我全身都长虱子了,先去洗个澡,这包袱里的被子衣服都成虱子窝了,可不能拿进家去,一会儿用脸盆放在炉子上煮一煮才行。说完便去澡堂了。我把衣服和被子都用脸盆在炉子上煮了一遍,再用肥皂洗了一遍,他吃过饭后,在水管下投了几遍,那些可恶的小虫子虽煮死了,但尸体还沾在裤腰上和胳肢窝。因为用的都是黄河水,浅色的衣服和被里都变成土黄色了。
到了冬天,日子就不好过了。除了吃定量的粮(其实食堂给的量也不足了)以外,蔬菜也成稀罕物了。秋天打来的草籽,食堂师傅把它掺在面粉里,做成的馒头倒比以前的大了一倍,吃进胃里像把荞麦皮塞进枕头套一样,肚皮撑起来了,挺舒服,但是排泄物似乎比吃进去的还多。而且在排泄时吃尽了苦头。
那年月说也奇怪,鸡呀猪呀羊呀一下从视野中消失了。饲料都叫人吃了,还拿什么喂牲畜?但是城里倒有三家卖猪下水和羊下水的饭店,不过要用发的票才能吃到,但是我们工人是弄不到这种票的,只能望洋兴叹了。不过火车站饭店每天早晨供应30份羊下水,要半夜去排队领票才能买到。那天丈夫轮休,半夜起来到火车站饭店去排队,花一元五角钱买上了一张票。他回家在我面前炫耀一番之后,我俩高高兴兴走进那家饭店,享受了一次佳肴。泡在下水汤里的碎面饼实在柔软可口,你捞一口我夹一筷,真是愜意。大海碗一会儿就空了。
虽然肚子填不饱,但是政治运动还像野刺一样紧紧地纠缠着我们。一个反坏人坏事的运动来临了,上面下达以百分之十五的指标逮人,我的一些熟人朋友老乡稀里糊涂就被不是警车的警车拉走了。原和我丈夫同住的一位工友(是位中专毕业生)因为到农民的地里偷过土豆白菜,就被抓了。我和他的未婚妻住一个窑洞,我去地窨子时,还吃过他们做的白水煮白菜呢。他还说,要不是肚子实在太饿,我也不会去偷的,真是对不起农民大哥了。但是这种偷窃之事,焉能逃过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有人揭发了,他便被一根绳子勒进了劳改农场,改造了整整10年,总算把他的那种“不劳而获的资产阶级思想”改造好了。但是他的未婚妻却“改”丢了。还有的人是因为涂改饭卡土的定量而被抓走的。更荒唐的是有个浙江老乡,看到他的一个老乡被抓走了,说了句你把房门的钥匙给我留下,也就被株连抓走了。这些被抓走的人集中在黄河边的一个十分荒凉的农场里改造,有些人因为扛不住寒冷和饥饿的严峻考验,未能回来,至于那个偷白菜土豆的工友倒是命大,活下来了。十几年后他刑满释放,安排在矿上当工人。他还到窑洞里来看过我们,可是他当年的女朋友早已离去了。我们一字不提过去的事,生怕说多了会捅破他勉强愈合的伤口。
肚子吃不饱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后果呢?先是丈夫浮肿了,脸上胳膊上腿上用指头一按就是一个凹坑,肌肉失去了弹性。我却与他相反,干瘦干瘦的,一副骨架一张皮,简直像一具骷髅。接着发生的事情就难于启齿了,我发现他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把他的被边儿紧紧压在身下,尽量躲避与我的接触。他成了一个没有用的人,一个徒有男人器官却没有男人功能的人,为此我抱着他的头抽泣了。后来我发现自己每月应来的潮汐没有了,清澈的小溪成了干涸的河床。我们俩成了一对中性人。
坚冰终于在漫漫的时间长河中渐渐融化,困难终于在人们不屈不挠的奋斗中渐渐消退。这生命的转机不仅从大自然中可以看到:田野返青,树木吐绿,河水欢歌;同时在我们的躯体内发生着喜人的变化。当配给的食物不断增加的时候,产生的卡路里就是医治赢弱的灵丹妙药,我们觉得血管里有一股春潮涌动,青春的活力在增长。我对着丈夫的耳朵悄悄说了他将要成为父亲的喜讯,他不由得抱起我来亲了又亲,转了一圈又一圈。啊,希望又有了,明天又有了。
想着想着,我来到了卫生所,找到了熟悉的卫大夫。他的病人处理完了,我就把儿子的情况和他说了。他说估计是心室缺损,那是怀孕时营养不良造成的,要动手术才行……他还说李总的儿子也是,他们准备去上海动手术了。他让我带着儿子去就诊一次。星期六下午,我带儿子去就诊了。卫大夫用听诊器听过之后,就让儿子回家了,把我留下来。卫大夫对我说,就是心室缺损。本来这是意料中的事,但是我听了还是不由得全身震颤了一下。
儿子就是在那个缺吃少穿的时期来到人间的。他是我家的欢乐,也是我家的希望。但是抚养孩子可费老鼻子劲了。我因为吃不饱饭而奶水不足,当时可没有那种牛奶奶粉什么的,只好弄点稀糊糊喂他糊弄他。儿子瘦得像猴子一样。
由于中央及时调整了政策,那噩梦般的日子很快结束了。可见,要使经济好转并不在于如何苦干实干加巧干,而在于实行何种政策。然而好景不长,一个史无前例的时代来到了,学生停课,工厂停产,我以为又一个年馑到来了。但是靠种地吃饭的农民没有丢弃耕种的犁铧,离开他们日夜相守的土地,尽管国民经济濒临崩溃的边缘,还没有出现可怕的年馑。因此我从略叙述了。但是我不能不记述一桩亲历的有趣的事情。
那时开展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忆苦思甜运动,我们唱过“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之后,一边吃着苦苦菜糠糊糊,一边听忆苦思甜报告。那天忆苦的就是我的邻居老唐。他说解放前是如何领着他妹妹一起拖着打狗棍去要饭的,一次来到一个村里,地主非但没有给吃的,还放出恶狗咬伤了兄妹俩的腿。当忆到他妹妹饿死在一座破庙里的时候,声泪俱下,听的人无不为此而动情,会场发出一片呜咽声。他也因此而入了党。后来老唐悄悄对我丈夫说,他根本就没有个妹妹,是指导员导演了那出戏。
过了几天,儿子下午放学回家,吃过晚饭,把作为业放到炕桌上,突然问,爸妈,什么时候给我去做手术呀?我的心猛然一震,但是立即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故意问:做什么手术呀?
儿子说:当然是我的心室缺损喽。他又说:我的同学林虹,得的和我一样的病,心脏也是跳两下停一下,接着发出哗的一声,那是有一部分血液没有进入心脏而从静脉流进动脉了。有了这种病如果不做手术,那就活不长了,她爸准备带她到上海做手术呢。
天哪,儿子什么都知道了,瞒是再也瞒不住了,于是我说,儿子你放心,我们一定要攒钱,让你到上海去做手术。但是你不要着急,要有两三年的时间。我们一定要在你考大学的前一年把问题解决了,不影响你考大学。
苍天不负有心人,儿子15岁时,我和丈夫带着他到上海某医院做了手术。手术十分成功,高中毕业时他顺利地通过了体检,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为了儿子,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总算拂去了笼罩在他身上那片饥饿带来的阴云,至于心里的,那就无从知晓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所有的****都改正了,总算去掉了紧箍咒。他们顿时青春焕发,以巨大的热情投入工作。可是我丈夫因为当时没有戴“帽子”,就没有什么可改正的。他已过不惑之年,携家带口,不可能再回大学去深造,更不可能去圆工程师的梦了。他只希望对他的处理能给予改正。他向领导申诉,但是领导对他说,你又不是****,改什么?我猛然意识到他不是****,却比****更难办,20多年冤案无法澄清。一天,有位在“史无前例”中受冲击时曾和他一起干活并结下了深厚友谊的领导来串门,说起这件事,便说矿上的韩之阳情况和他差不多,大学给韩之阳补了一张毕业证书。那位领导让我丈夫给大学写信,于是他写了一封又一封。由于他不断给大学写信,讲明当时的情况,申诉他的要求,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感动了大学的时任领导,一年后大学下了文。那张盖着大学鲜红公章的纸,立时洗净了泼在他身上的污泥浊水(但留在别人眼中的看法恐怕不是一下能洗清的)。世界上的事儿就那么奇怪,有些事弄得那么复杂,处理起来却那么简单。像被网住的一条鱼一样,提起网来,它死路一条,把网一抖,它又获得了生命。他的档案里总算有了一份红色材料,他顿时觉得像铁面人卸下了那顶戴了20多年的铁头盔一样,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可惜他已过了转干的年龄,而且没有专业技术,只得继续当他的工人,只是在行政科干些写写算算的活儿。但是由于劳累过度,后来得了半身不遂,木工做不了了,他却爱上了写作,而且有所成就,在报刊上发表了数篇以矿山为题材的散文。这样总算也有点事儿干了。
每天我上班时他也“上班”,我下班了,便推着轮椅上的他出去兜风,经过老唐家门口,绕到窑洞后面,望着那个大坑出一会儿神,因为那里是他来煤矿发展开始的地方,他有着很多的怀恋。然后推着他到黄河大堤上的树阴里。他凝望黄河,嘴里哼着“郎里格郎里格郎里格郎”,体味着不到黄河心不甘的哲理,享受着大自然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