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充满欢乐的饭桌上,石洁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二哥,你猜猜看,今年有多少人报考我们中戏?”小妹问。
“中戏?”
“对,就是我们中央戏剧学院哪!”刚刚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郑家小妹蓓蕾非常得意,此时正在楼下的客厅里眉飞色舞地给家人们讲述她参加专业考试的经历。
“大家都注意了没有,还没有入校就已经是‘我们中戏’了,照这个逻辑推下去,恐怕一戴上校徽就成人民演员了。”哲夫把“我们”两个字说得很重,有意出小妹的洋相,小妹却毫不介意,兴趣丝毫不减。
“本人已经被光荣录取,就是堂堂正正的中戏表演系的学生了,也就是未来的、伟大的、杰出的、卓越的人民演员了。当然是‘我们’中戏,难道还能说是‘你们’中戏吗!
二哥,别绕圈子,快回答问题。”
“问题?请问未来的人民演员,要回答什么问题?”哲夫明知故问,有意让小妹着急。
“唉呀!人家说了半天,二哥连听都没听。小妹问你,今年报考中戏的考生有多少?”
“得有一百多吧?”
“错了。洁姐,你说呢?”
石洁虽然刚来天津不久,但与哲夫的家人相处得非常融洽和谐。哲夫的母亲一见到这个温顺美貌的姑娘就乐得合不上嘴。小妹更为有个比自己年长一岁的姐姐而兴高采烈。她们两个住在一起无话不谈一见如故,在众人面前小妹叫她洁姐,私下里她却叫她是二嫂子。
石洁当然不能扫小妹的兴,听她这么一问就故意作思考状,似乎是非常认真地想了半天才回答:“难道有二三百人?”
“哈!洁姐也没猜对,跟二哥一样思想保守,完全不理解如今年轻人对中戏的热情。舅,还是您来猜吧!”
坐在沙发上专心读报的舅舅并没有留意孩子们在谈论什么,以为小妹让他猜一猜中午吃什么饭做什么菜呢,所以想也没想顺口就答:“红烧鱼呗!”
一言即出,满堂大笑。
“怎么?不是红烧,是糖醋?”舅舅越认真,大伙儿笑得越开心,连石洁都忍不住笑出了声,不得不掏出小手绢来一个劲儿地擦眼泪。小妹先是前仰后合地大笑了一通,接着就绷着脸把舅舅手里的报纸夺了过来。
“舅,我宣布,现在不是您看报的时间,是您回答我问题的时候。我再问一遍,今年报考我们中央戏剧学院的考生有多少?”
“一千二百八十人。”
“不嘛!舅舅知道,舅舅的回答不算数。”
“好,好,不算数,不算数,还是让我们的花骨朵儿说是多少。”
“今年哪,报考我们中戏的考生有一千二百八十多人。你们知道不知道凡是报考表演系的,都要做一个即兴表演,几分钟,不准说话,完全用形体动作来完成,表演的题目由抽签决定。你们知道我抽的是什么题目吗?”蓓蕾的兴致仍然很高,照说不误,舅舅、哲夫和石洁也很有兴味地看她还要说些什么,因此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
“告诉你们吧,题目是一个少女在公园里抓蝴蝶。我当时非常兴奋,一抽到题目立即就想到上回去北宁公园看花展的情况。
我把考场设计成一个公园,那些个考官老师、桌子板凳都是一盆盆的鲜花和一块块的苗圃。我全神贯注、旁若无人地似乎真的看到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它身上的色彩非常鲜艳,它那翅膀上的淡紫色、肉红色以及鹅黄色的花纹,我好像看得一清二楚……”
小妹一边说着一边就在客厅里表演起来。
“我看到那只蝴蝶飞呀飞呀,飞到了一片粉白色的花瓣上。
我就小习翼翼轻轻地走了过去,可是,还没等我靠近,它就又飞走了,这次它又落在一朵鲜艳的牡丹花上,我就更加小心地从花丛后面绕了过去。我把那一排考官认作是一溜花丛,那个坐在正中间腆着一个大肚子的苏联专家就是一株牡丹,而这位专家谢了顶的脑袋就是那朵落着蝴蝶的正在盛开着的牡丹花。我蹑手蹑脚地从考官身后走过,他们一个个都屏住呼吸不知我要到哪里去抓蝴蝶。当我走到这位主考官苏联专家的身后时,突然伸出双手往他那又秃又亮的脑袋上一捂,蝴蝶就被我抓住了。
苏联专家高兴地伸出大拇指:”Xopomo!Xopomo!OqeHXopmo!他用俄语说,好,好,非常好。接着全场鼓掌,我就被录取了。”
小妹讲得生动表演得也挺逼真,她把舅舅当作了苏联专家,当她往舅舅脑袋上捂蝴蝶时,哲夫和石洁都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
“我们的花骨朵儿真不简单,演起戏来活灵活现,而且不畏惧权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敢在苏联专家的脑袋上捕蝴蝶,凭这点就应当录取。”舅舅也非常高兴地称赞小妹。
“录取了也得吃饭,快摆桌子,红烧鱼。”母亲在厨房里就听到了从客厅传出来的欢快的笑声,她捧着一盘人们最爱吃的红烧鱼走了过来,郑家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今年暑假是哲夫一家特别高兴的一个夏天,父亲不仅从香港来了信而且还寄来了钱,母亲的眼部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如今重见光明,视力大有好转,哲夫毕业在首都分配了工作,小妹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上海姑娘石洁来天津度假在家中作客,真的是人人如愿,合家欢乐,幸福美满,心想事成。
相比之下,只有舅舅的心情似乎有些沉重。舅舅本来是个非常开朗、非常乐观的人,哲夫这次来却发觉舅舅有了不少的变化,不光是鬓角上已经爬满了银丝,看书看报再也离不开老花镜,而且嗓门比过去低了,话也比原先说得少了,有时还提出一些让人不好回答的问题,比方今天在饭桌上他就问哲夫:“你对胡风怎么看?”
“胡风……胡风集团是反革命集团,把他们揭露出来是我们党的一次伟大胜利呀!”哲夫按照《人民日报》社论的精神回答了舅舅的提问,见舅舅仍然望着自己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赞许就又接着说道:“胡风集团都是帝国主义国民党分子、反动军官、托洛茨基分子、革命的叛徒、自首变节分子。他们乔装打扮,用各种办法混入革命队伍,有的还钻入了党内,不把他们一个个地揪出来,革命就要遭受重大损失。”
“你真的了解他们吗?”
“报上公布了三批材料,《人民日报》还写了编者按语……”
“你所说的材料就是那些一段一段摘录出来的私人通信?”
“对,是通信。舅舅,您是说……”
舅舅没等哲夫把话说完,又转身询问石洁:“你是中文系的大学生,你们班上的同学对参加这次运动积极吗?”
“积极,可积极了。从五月中旬公布了第一批材料之后班上就天天组织学习,同学们过去都没想到他们是反革命。我过去读过路翎的小说还挺受感动写过读后感呢!通过学习才认识到自己过去觉悟太低,警惕性也太差了。”
舅舅没有再说什么,他像是咀嚼着嘴里的饭食,又像是咀嚼着对方的谈话。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说了一句很笼统、很原则的话:“不要轻易否定自己,也不要轻易否定别人。”
“舅舅,您的意思是——”哲夫从来也没见过舅舅说话如此吞吞吐吐,在家里说话也遣词择句一点儿也不爽快。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们认真学习,要真正搞懂了才行,可不能人云亦云。”
“难道您对中央公布的三批材料,对《人民日报》的社论还……”
“哥——,舅——,你们还让人吃饭不让人吃饭了,竟说胡风胡风,连红烧鱼的香味儿都吃不出来了。咱们在饭桌子上要立个规矩,不许谈论胡风……”
“对,还是我们花骨朵儿说得透彻,吃饭,吃你妈妈做的红烧鱼……”
吃这顿饭,全家人都说说笑笑、热热闹闹、高高兴兴、有滋有味。母亲感到无比幸福,平时只有她跟女儿两个人在冷冷清清的小屋里吃饭,今天能有这么一大桌子亲人品尝自己做的饭菜她当然高兴。她多么希望这顿饭能够无休止地吃下去,她的亲人和儿女们总能坐在自己的身边哪!小妹很得意,她竟然可以指挥舅舅和哥哥,自从给他们“立了规矩”之后,他们谁也没有再说什么胡风了、运动了,看来我这个花骨朵儿真的长大了。
舅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饭倒没有少吃,菜也没有少夹,可是始终也没有吃出什么味儿来。相反,哲夫的胃口大开,有石洁在身边,坐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吃着妈妈做的红烧鱼,难道还有比这顿饭更香甜更可口的吗!
石洁却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她说不清道不明。她初次见到这位教授舅舅,她注意到舅舅专心所看的报纸是有关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文章。对胡风及其“集团”,她并不真正了解,对他们的认识和批判也只能是舅舅所说的人云亦云。她从舅舅的谈话中似乎领会到一种颇为深奥的政治哲理。她很钦佩那些敢于讲真话敢于讲心里话的人,但她似乎有种预感,这些人往往要为自己的真话付出代价。舅舅是大学教授,是个有学问的人,他为什么要问那些问题为什么要说那番话呢?
在这充满欢乐的饭桌上,只有石洁的心中闪现了一丝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