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香港来信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他到家天都黑了。进门之后，他照着部队上的规矩脚跟并拢，右手举向帽沿，“啪”地一下给母亲行了一个军礼，母亲一时竟没有认出他来。
“同志，您……”
“妈，是我。”
“啊？是哲夫？”
“对，我是哲夫，您的二儿子。”
“快进来，快！让妈好好看看。”
在电灯底下，离得很近很近，母亲左看右看也没看清楚，一边看还一边用手绢擦拭眼睛。哲夫以为母亲是出于激动，儿子参军回来了，很可能是泪水模糊了眼睛。事后听小妹说才知道，从去年起母亲的眼睛就出了毛病，总嫌电灯不亮，老说镜子不明，响晴白日的还说是阴天，看什么东西都像蒙上了一层雾。针线活儿早已做不成了，平时做个饭炒个菜也是摸着干，一个人不敢上街。
这次休假哲夫陪着母亲去同仁医院挂号做了一次检查，大夫说是白内障，又说眼压有问题，病情比较严重。大夫动员母亲住院开刀，说再耽误下去会有失明的危险。问大夫开刀是否安全？有多大危险？开刀之后能否根治？大夫均不给予肯定的答复，只是很有礼貌地说：“绝对安全谁也不能保证，医院当然会尽力而为，至于说一次手术能否根治，我们也不能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母亲听说要开刀说什么也不答应，哲夫和小妹怎么劝也不行，她说：“眼里头容不得沙子，怎么能用刀子剜呢！不行，说什么我也不去。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一个老婆子，一不描龙，二不绣凤，无非是干点家务事在房子里头转悠，能看见点儿亮就行了。你们谁也别再劝我，劝也没用，让大夫给开点眼药水就行了，我可不让他们开刀剜眼。”
母亲的话斩钉截铁，做儿女的也只好从命。不过，哲夫隐隐约约还有一种感觉，母亲之所以坚持不做手术，除了担心害怕之外，是否还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经济原因呢？父亲和哥哥一去几年，留下的钱越花越少，家里头坐吃山空没有半点进项，母亲是当家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她为了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很可能是舍不得花这么一大笔钱吧！
舅舅来了，还是那么开朗还是大嗓门，还是叫他“太学生”，叫小妹蓓蕾是“花骨朵儿”。
“太学生，不简单，经受了一次战场上的洗礼，你可是郑家的光荣。告诉舅舅，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胜利来之不易。”哲夫平静地说。
“好！说得好哇！你们都听见了，‘胜利来之不易’，这不是我说的，是哲夫说的，是回国的志愿军战士说的。要珍惜胜利果实，抗美援朝如此，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也是如此，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太学生，这次回来打算继续上学呢，还是参加工作呢？”
“我才二年级，还有两年毕业，想把大学的功课念完，组织上已经批准了。”
“舅舅支持你，不管将来干什么，都得有真才实学才行。”
“二哥，你这回成北大的学生了，真棒！”小妹说。
“北大？北京大学？”哲夫觉得有些突然。
“你原来的学校文理科已经和北京大学合并了。”小妹抢着说。
“是真的吗？舅舅。”哲夫问。
“是真的，去年高等院校做了一次比较大的院系调整，更有利于提高教学质量，是件大好事。”
“二哥的运气总是比我好。抗美援朝他赶上了，院系调整他又赶上了。校址还在海淀，师资更棒了。我们中学怎么不赶紧调整调整啊！”
“花骨朵儿是不是生气了？你们学校的名声也不错嘛！‘阔耀华，穷志达，打架在河东，跳舞在圣功。‘你不想在圣功想上哪儿呀？”
“那都是人家瞎说，我们才不是整天跳舞呢！”
“那你说说看，你长大了想干什么？有什么志愿？”
“我们最倒霉最不幸了，什么也没赶上！”
“什么？最不幸？没赶上？没赶上什么？”舅舅大吃一惊。
“当然是最不幸了。要是赶上土地革命、******的五次大围剿，我就可以上井冈山参加红军，然后参加两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飞夺泸定桥，那多棒！就算赶不上土地革命能赶上抗日战争也行啊，我可以参加游击队、八路军，搞地雷战、地道战，端日本鬼子的炮楼，把鬼子、汉奸炸得哇哇乱叫。”
“瞧我家的花骨朵儿变成女英雄了。”舅舅说。
“我不是花骨朵儿，我是女英雄。我要是赶上解放战争，一定从头到尾参加********，从满州里一直打到海南岛。”
“打仗可不像你想得那么浪漫，真是太残酷了。”哲夫不无感触地说。
“我当然知道战争残酷，狂轰滥炸，血肉横飞，不过我不怕。
我要是去抗美援朝，说不定比二哥还棒呢！”小妹越说越来劲。
“小妹当然会比我棒，我打了三年仗，连个三等功都没立上。”
“我一定会立个一等功。”小妹非常肯定地说。
“谁立一等功了？”正在厨房做饭的母亲听他们说得这么热闹还真的以为有谁立了功。小妹却当仁不让，她挺着胸脯满有把握地说：“妈，是你的女儿说的。我将来一定捧一个比盘子还大的大奖章回来，立个一等功。”
“好，妈等着。不过现在得收拾桌子吃饭，你舅舅是个大忙人，吃了饭他还有事呢！”
解放后，舅舅真的成了大忙人：在学校是历史系的副教授，教研室的主任，教学任务越来越重；在市里他担任天津市的政协委员，还在中国民主同盟天津市委里担任职务，社会活动多，整天不是讲课就是开会，难得有点时间还得下去搞调查接待来访的客人。
舅舅对中国共产党的政策赞不绝口，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敬佩之至，对开展****、五反运动举双手拥护。当他得知是毛主席亲自下令枪毙刘青山、张子善这两个贪污腐化、蜕化变质的共产党高级干部时，他逢人便说，有这样大公无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中国一定会强盛，中华民族一定会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吃罢午饭放下碗筷，舅舅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
“你们的父亲从香港来信了，他的生意挺好，身体也挺好，你们大哥去英国留学去了。他挺惦记你们。”
母亲接信的手不停地抖动，看得出她盼望这封来信已经很久很久了。她抚摸着丈夫从千里之外写来的信，感到无限的满足。由于眼疾她已经不能看这封来信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来信本身。
几年来，她过着辛劳、孤寂的生活，用一副瘦弱多病的身躯支撑着这个家。丈夫远走高飞，儿子抗美援朝，身边只有一个女儿还没有成年。每日晨昏，她只有在菩萨面前顶礼膜拜、焚香祈祷，诉说心事，祈盼平安。如今菩萨显灵，丈夫来信了，他说他惦记着家里，这就够了，这就足够了。一句话就比千斤重，比炉火暖，比什么千言万语都实在，比任何美味佳肴都香甜。
母亲转身朝楼梯走去，她想把这天大的喜讯告知观世音菩萨。
“爸爸真反动！解放前夕逃跑到香港，现在又让大哥去帝国主义国家留学。他为什么不去苏联？为什么不去社会主义阵营？”
已经踏上楼梯的母亲惊呆了，她不容许女儿咒骂父亲。
“不许骂你的父亲！”
“为什么？他本来就反动，而且反动透顶，我大哥也是反动分子，我要和他们划清界限。”
“住口！不许你胡说。”母亲非常严厉地申斥小妹。
“妈妈，你就别替反动分子辩护了，也别再欺骗自己了。你别以为我小，以为我不懂事，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爸爸不仅思想反动、政治反动，而且他的行为也很反动，他又找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把他的妻子、儿女都甩了，他不要我们了。他几年的工夫才写封信来，假心假意地说惦记着我们，纯粹是骗人，应该把信撕掉、烧掉……”
“小妹你……你……”母亲气得说不出话来，可小妹还是没完没了一个劲儿地说：“妈妈，我知道你活得挺苦，整天烧香拜佛，在儿女面前还装出高兴的样子，以为这样我们就高兴。妈妈，你错了，你以为我高高兴兴无忧无虑是真的吗？是假的。我的痛苦你知道吗？不知道。我要进步，我要入团，可我始终背着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大石头，我的爸爸去了香港，我的大哥又去了英国，我……我……我还能说得清吗！”
“蓓蕾！不许这样跟妈妈说话。一个人的家庭出身不能选择，可个人前途还是能选择的。”
舅舅没有叫花骨朵儿，甚至没有叫她小妹，而是非常严肃地直呼其名。
“舅舅，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小妹哭着跑回了自己的房子，“砰”地一声把屋门关得山响。
母亲一直失神地望着小妹，直到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地扶着栏杆上了楼。
哲夫的心情很复杂也很痛苦，妈妈的心情可以理解，舅舅的话无疑正确，可小妹的话虽然偏激，不是也道出了一些实情吗！
他不认为父亲反动，更没想到一封香港来信会激起一场轩然大波。他最大的希望是父亲能够回来，能够合家团圆。他知道要划清界限，也很想划清界限，但如何才能划清界限呢？他似乎心里头没底。
“你应该批评帮助小妹，告诉她怎样才算真正的追求进步，不能胡闹。我还有事得走了。”
“舅舅，我还有句话跟您说。”
“也是关于你父亲的？”
“不，是母亲。”
“你母亲怎么了？”
“她的双眼都得了白内障，眼压也不正常，医生说应该立即开刀做手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