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东瑜将目光投向窗外,淡淡道:“这样的事情,其实年年都有。他是冲着我来的,为了拖延时间,让我参加不了斗茶,让周家输了比赛。那天,赌壶那人一进门,看到壶摔成这样,当即便要跟我拼命。我当时按照你的提醒,让他取一片瓷壶的残片亲自验看,结果果不其然,这人一下子就老实了。我看他就是杆枪,也被幕后的主使蒙在鼓里。我就让他自己摸摸壶底那处细小的瑕疵,看看摔碎的瓷片中间烧制过火的细微夹层,他便再也闹不下去,长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梅馥若有所思道:“难道就这么放走了,不曾派人跟随么?”
周东瑜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跟是跟了,不过没用。他充其量只个小鬼,那钟馗岂是轻易便肯现身的。不过,那日真没想到你让小弟上台参赛。你们的茶,制的确实好,在下输得甘败下风。不过不知日后,是该道一句恭喜,还是更让人担心,”
梅馥见周东瑜浓眉紧锁的样子,不由想起自己和丫头一起在周府栖霞院别居的日子。
守着那样一位性格极其强势的母亲,想必他的日子过得也难得开心罢。
如今,她们又抢了周府的生意,不知招惹了周夫人多少咬牙切齿的恨。
而现在,这周夫人如若看到眼前这一幕,知道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挽救自己眼中如钉的小庶子的性命,如此倾其的付出,会不会想要扑上来,将她们生吞活拨了呢!
这样想想,便觉得脊背丝丝发凉,心里忐忑道:“如若我没记错的话,瑜兄在这里已经呆了七日了,夫人她……恐怕已经急得火上眉毛了罢?可是以你现在的状况,怎么经得住……”
周东瑜眉头微微一舒,苦笑道:“我已撰了书信递与母亲,只道这寺中的高僧邀我一同闭关,为周氏一门祈福。母亲也是礼佛之人,想必不会追究。”
梅馥心中一片感激,没想到数日萦绕在心中的烦恼,如今被周东瑜几句简简单单的解释,一一化解。
想来,面前这看似风风火火的男子,竟有如此心细如发的一面。
她想起初入周府时,周夫人赏她品尝的六安瓜片,入口清香恬淡,确实也是好茶。
不过,瑜难掩瑕,这批茶的存放地点也许有点潮湿,导致冲泡出来的茶汤,口感稍稍偏离了原来的味道。
而且,不出意料的话,周府想必已经按照往年的贡茶定数制成了一大批成茶,只等着斗茶会事结束后运往京城呢。想来周东瑜此时的心情,也并不比她更好过一些。等他身体恢复如常回去周府,家里还有一个大大的烂摊子在等着他!
想到此,梅馥不假思索道:“瑜兄,你们的茶仓里现在存有多少担六安瓜片的成品?”
周东瑜一楞,显然这个问题的跨度有点儿大,略一回神淡淡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府中的,加上山中制妥尚未运回的,统共有五百斤左右吧。”
梅馥听到,心里迅速思忖一番,道:“瑜兄,眼下这批茶,既然不能进贡,你准备如何处理?”
周东瑜神思有些黯然,苦笑道:“今年母亲初次将茶事委托于我,这批茶从头到尾都是我一手管理,无论所选用的芽叶还是制作的工艺,与往年相比,其实还更为严苛些。只可惜,不知怎么会在窑藏这一步出了岔子。茶是确有瑕疵,输赢各得其所。输了就是输了,还能怎么样?”
梅馥听得周东瑜的声音低沉下去,心情不免也有些难过,但是正了正神色,故作轻松地朝周东瑜一笑,道:“瑜兄,事到如今,我倒是想到一个计策,可以暂时缓解府上的燃眉之急!”
周东瑜看着梅馥笑靥如春的样子,嘴角也不禁微微一扬,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子,在某些时刻显得着实可爱。
一时间目光炯炯的,看着面前的梅馥,厚厚的嘴唇也带了一丝笑意。
只是,这么大的一件事,又岂能指望着面前这可爱的弱女子来帮自己解决?
难得她如此有心,哪此自己便仔细听一听,然后稍加安慰一下,便罢了。
梅馥见周东瑜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露齿一笑,道:“瑜兄,六安瓜片当了这么多年的贡茶茶魁,如今正是降贵民间好时机呢!”
周东瑜不解,双目一怔。
梅馥莞尔道:“瑜兄,我来问你,你只回答便可。”
周东瑜点点头,目光眼中的温热更盛了些。
梅馥道:“瑜兄,周府的六安瓜片是否在民间市集中的茶馆售卖过呢?”
周东瑜摇摇头,悠悠道:“没有。贡茶,是绝对不允许私贩的。”
梅馥眼中流波浮动,有些激动道:“那就成了!既然没有在民间售卖过,瑜兄想想看,如果将这批瓜片,以贡茶下民间的名号,分别运往各地的茶庄和茶馆销售,让民间一直慕名而不得的各位茶博士们,可以花钱买到往日提着银子都买不到的上好贡茶,府上的成茶是不是便有希望在短期内便销售一空呢?”
周东瑜没想到梅馥提出这样一条好点子,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他心中仍有一丝顾虑,不由脱口而出道:“馥儿,你能想到如此万全之策,真是多谢你!只是......这批茶固然瑕不掩瑜,可是我担心真正有品味的茶客,还是可以品出其中一二。如此,恐怕有别有用心之人,到时横加周折。”
梅馥听罢,眉头微蹙,有些不耐的一挥手,道:“瑜兄,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先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再说!反正我是知道,连京城的人,一提到六安瓜片,想到的便是徽州周府的才最为正宗,其他地方的,叫便叫了,却很难像江南周府的六安瓜片,长年享誉冠盖京城!棋出险着,不拼就只能输。背水一战,却反而有可能赢!这一点,还是要看瑜兄你怎么看了!”
周东瑜听了梅馥的一番话,心中着实一阵激动。他心中将有可能发生的无数种结果,从头到尾思虑了一遍又一遍,终是抵不过这场博奕如若能赢带来的**,看着梅馥的眼底不禁放射出了异常鼓舞的神采。
梅馥瞧着面前似乎重又恢复如常面貌的周东瑜,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笑容跟着明媚起来。
数日后,如同广济寺奇僧的预料一般,周东瑜在梅馥的悉心照料下,身体机能日渐恢复如初。
周昱瑾在丫头每日的陪伴之下,好得几乎看不来出来曾经身染沉疴。
梅馥看在眼里,心中感到无限慰安。
周夫人催促的信函和接应的马车,也恰在此时双双驾到。
临别时,周东瑜借故在门口多停留了片刻,似是有话想对梅馥说,沉吟了半晌却是摆摆手,同梅馥告了别。
梅馥站在门内,远远目送周东瑜上车离去,心中的担忧和惆怅亦随之而去。
取而代之的,乃是对一件事必要抽丝拨茧,决不善罢甘休的决心与恨意,悄然又决绝地,盘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