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连吧,他们配备了汤姆森冲锋枪,打冲锋够小日本喝一壶的!”姚大寿说。
郭明亮用力点点头,向后一招手:“一连跟我来!放吊桥!”
“同学们,跟着郭连长下城!”陈国良的胳膊上一片殷红。
“陈国良,回来!”姚大寿怒气冲冲地拉住了陈国良,“你们这些学生兵冲上去等于喂进了虎口!听我的,大家全守在城上!”
“不,我要替吴警长报仇!”虽然还不能证实吴栋梁阵亡,但城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凶悍的跛子很可能已经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成安城塌了半边天。
“国良!”钟汉生拎着枪跑过来,“服从命令!”
“我要报仇!”陈国良在姚大寿的怀里挣扎。
“陈国良,你要记住你的身份!”钟汉生瞪着陈国良。
陈国良的心头一热,自己已经被钟汉生看成了中国共产党的一员。虽然他只是一个入党积极分子,但入党誓词早已熟烂于胸:……坚决执行党的纪律,不怕困难,不怕牺牲……
现在钟汉生是在以一个党的领导干部和他说话。
陈国良停止了挣扎。
姚大寿气喘吁吁地松开陈国良:“老钟,还是你说话管用,看好他!”
山口尚林站在旷野的正中央望着逐渐向成安推进的坦克和士兵,嘴角荡起了一丝笑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几个小时后这座城将会在地图上被参谋本部标上“已占领”的标记。
坦克车在持续射击,成安城楼上一片静寂。士兵们浑不在意地跟着坦克慢跑,队伍中甚至有人重重地打起了哈欠。
成安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沉重的吊桥慢慢地横亘在护城河上。一群中国军人潜伏在夜色中悄悄地摸向敌人。
吊桥小心翼翼地被铁索拽起,城门关闭——对这些中国军人来说,这是一次有来无回的必死之役。
“嘭!”城头的探照灯骤然亮起,刺眼的光线让日军集体致盲。日本人不知道中国人究竟在搞什么鬼,他们胡乱吆喝着打枪,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惊慌。对面枪声梦幻般密集地响起,是那种最让日军伤脑筋的冲锋枪的枪声。中国军人鬼魅般出现在坦克前,猝不及防的日军成片倒下。
“把那个****的乌龟壳炸掉!”郭明亮命令一个敢死队员。
敢死队员抱着集束手榴弹迂回到坦克的侧翼,坦克驾驶员完全了解中国军人的意图,它开始做蛇形行驶——跟在它身后的步兵被完全暴露了。中国军人开始发泄积郁在心中的憋闷,冲锋枪猩红的火舌****着夜空,日军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在阴冷的夜风中飘荡。
坦克的炮塔打开了,“八嘎!”戴着坦克头盔的日军车长一面指挥驾驶员碾向中国的敢死队员,一面用手枪射击。
郭明亮举起冲锋枪一梭子扫过去,日军车长成了一摊烂肉,无力地垂在了炮塔上。
集束手榴弹终于被敢死队员塞进履带。伴随着一声巨响,坦克车变成了一堆废铁。位于车身左侧的机枪贸然响起,四处飞掠的子弹掩饰不住机枪手的惊慌失措。郭明亮蹿上坦克,一把从炮塔里揪出车长的尸体,冲锋枪对着炮塔内部一阵狂扫。
日军坦克真正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乌龟壳。
陈国良艰难地扛着沙包,胳膊上被弹片划破的地方在隐隐作痛,但这远比不上他心头的痛。吴栋梁就这样悲壮而简单地殉国,而自己却只能躲在城墙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士兵们用血肉之躯和日本人的钢铁碰撞,他和学生兵们在中国军人的眼里是宝贝,因为他们是知识分子,这个庞大而孱弱的国家太需要知识分子了。
“国良哥。”陈国良的耳边梦幻般出现了秀娟的声音。他吃惊地丢下沙袋回过头,穿着护士服的秀娟真实地站在满是硝烟和尸体的城墙上。
“秀娟,你怎么在这里?”
“我们来抢救伤员。你胳膊受伤了,我抓紧时间给你包扎一下。”秀娟撕破陈国良的袖管,“现在城里物资短缺,没有酒精,只能用高粱酒代替了,你忍着点儿。”她用药棉轻轻在陈国良的胳膊上擦拭着,刺骨的疼痛让陈国良的脸上一阵抽搐。
秀娟停住手:“疼得厉害吗?”
陈国良微笑着摇摇头:“秀娟,你在我身边就是最好的消毒药。”他闭上了眼睛。如果可能,他宁愿时间永久地停留在这一刻,即便是兵临城下,杀声震天,但他的内心却无比宁静。
“国良,我没看错人,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秀娟用手绢擦拭着陈国良额头的汗水。
“秀娟,我也没看错人。”陈国良柔声说。
“秀娟,快点来抬伤员!”远处有医生在喊。
“国良,我走了。”秀娟凑过来在陈国良的脸颊上轻轻一吻。这是两个相恋多年的青年最亲密的举动,那一瞬间一种强烈的幸福感在陈国良的身体里荡漾开来。可惜这种幸福感太短暂了,马上他和秀娟就要生离死别,也许这种感觉一生都将不会再度拥有。
“秀娟,照顾好自己。”陈国良有太多的话想对秀娟说,可种种情愫最终凝成了这短短的一句。他从腰里拔出一把撸子,“这是我昨天缴获的战利品,你拿着防身用。”
这是一把勃朗宁宝贝手枪,小巧的枪身泛着乌黑锃亮的光泽,枪口部位的滚花秀美得让人炫目。比起那些浑身上下散发着戾气的手枪来,这简直是一件精美绝伦的工艺品。对于军人来说,这种手枪的收藏价值远大于实用价值,无论在日本军人还是中国军人当中拥有这样一把精美的手枪都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拉一下套筒,扣动扳机就会发射子弹。”陈国良的手搭在秀娟的手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伤着自己。”
秀娟微笑着点头:“国良哥,我走了。”秀娟的手指轻轻地从陈国良的手掌中滑落。
陈国良点点头。
在秀娟转身的一刹那,她再也难以阻止泪水,大滴大滴的眼泪毫无顾忌地落下,沾湿了洁白的衣襟。
“秀娟!”陈国良站了起来,“如果今生我们做不成夫妻,那就来生吧,我们还生在这个叫成安的小城!”陈国良用尽所有的力气仰头大吼。
秀娟停了一下脚步,却没有转身再看他一眼。
城下,郭明亮的士兵只剩下了十多个。敢死队员们成功地阻击了日军,给了城上重新布防的时间,而他们却付出了近百条鲜活的生命。
山口尚林心疼地看着成片的日军倒下,这种心疼不是出于对同胞生命终结的痛惜,而是一种不能完胜邀名的惋惜。
“把这些中国军人全部杀死,一个都不能留!”山口尚林嘶哑着嗓子大吼。刹那间,日军轻重机枪火力全开,郭明亮和十多个敢死队员被牢牢地压制在城下饭店的围墙内。
“姚营长,为什么不把吊桥放下让弟兄们进城?”一个老兵拖着伤腿冲姚大寿喊。
“他们距离日本人太近,不能放吊桥。”
“可你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老兵怒吼着责问。
“我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百姓去死!”
“老百姓的命是命,我们当兵的就不是命?!”
姚大寿干脆放下了手中的枪,把钢盔狠狠地掼在了地上:“你听着,我们当兵的命自然是命,可还有一件东西比我们的生命更重要,那就是荣誉!军人至高无上的荣誉!知道军人的荣誉是什么吗?是保家卫国,守土护民,可从卢沟桥事变以来我们被日本人撵着屁股跑,我们还有军人的荣誉吗?我们一个劲儿地向南跑,日本人一个劲儿地向南追,身后那些大片沦丧的土地是谁的罪过?”姚大寿指了指胳膊上的臂章,“我们对得起胳膊上的番号吗?难道我们当兵就是为了军饷,为了吃粮?!今天我姚某守不住成安城临死也要抓日本满脸花,我不能死后被人指着尸体唾骂!”
姚大寿一把推开机枪手,咬牙切齿地向日军横扫。
硝烟凝成了雾障。
陈国良的心头突然冒出来一个奇特的念头:今夜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为这座小城流血,来年,被血浇灌的高粱一定会更红更肥、更加艳丽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