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安城自建城以来就没有经过如此惨烈的战斗。荒野上,日本人倾泻着炮弹和愤恨,中国军人用血肉之躯深入敌阵,撑起中国军人的脊梁……
夜幕降临。西城墙上火把熊熊,百多名守军背着大刀排成三列,他们神情严峻地望着自己的营长。姚大寿背上大刀的红绸在风中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有力地抽打着他那线条硬朗的脸。他走到队列跟前,满怀爱惜地逐个整理着士兵们的军容,此刻,目光比语言更具表达力。
“兄弟们,今天的任务将是一次生死之战。”姚大寿心情沉重地说,“有情报显示,日军已经从肥乡出发绕道邯郸直扑成安。在日本人的火力面前我们没有任何优势,一旦92式步兵炮发挥威力我们就只能做缩头乌龟。所以必须在日本人立足未稳之际摧毁他们的步兵炮,这样我们才有获胜的希望。你们的任务是埋伏在西城对面的棉花地里,日本人一出现就炸毁他们的步兵炮。大家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姚大寿郑重地向士兵们行了一个军礼:“下面请吴长官训话!他将指挥这次伏击战!”
吴栋梁大步走到队列前面,他的目光逐一从士兵们的脸上扫过。火光的映照下,这些满是稚气的脸没有一张露出怯懦的表情,吴栋梁微微颌首,这支部队虽然胳膊上挂着68军的臂章,但骨子里却是29军奔涌浩荡的血脉!
“弟兄们,我们都是军人!”吴栋梁的目光犹如燃烧着一团烈焰,“虽然我吴某已经脱下军装,但血管里流淌的仍旧是中国军人的血。军人的职责是什么?其实很简单,就是保护我们的家园,保护我们的父母,保护我们的兄弟姐妹。你们拿到手里的每一份军饷都是百姓们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如果在民族危亡之际不能保护他们,我们能对得住这块臂章吗?中国军人窝囊啊,自卢沟桥事变以来被日本人撵着打,我们是堂堂的男儿,难道就不感到脸红吗?日本人的骄横是我们的软弱娇惯出来的。昨夜一战,让我感到中国军人的血性又回来了!日本人陈尸五百,这是国家的荣光,中国军人的荣光!今晚不但是成安县的生死一战,而且是中国军人尊严之战。作为29军的老战士,我愿意做这支敢死队的一分子,与弟兄们同进退,共生死!上酒!”
清冽浓香的高粱酒斟满了大碗。站在一旁的陈国良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南苑的风沙之夜。
“姚兄弟,成安城就交给你照看了!”吴栋梁双手擎碗和姚大寿的酒碗碰了一下。
“放心,吴长官。”姚大寿和吴栋梁四目相对。
吴栋梁微笑着点头,逐个和李修武、钟汉生、陈国良、周维德碰碗。
“栋梁!”李修武的眼角有泪光在闪烁。
“李县长,自古人生谁无死?能为国尽忠我吴某死而无憾!”吴栋梁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用力把酒碗摔得粉碎。
“驱除日寇,杀敌报国!”壮士们的呐喊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摔碗声在小城上空久久回荡。
山口尚林为没能如愿地把羽仁次郎推上断头台而感到遗憾,但为了打好这次战役,他必须要装模作样地听取这个可恶的关东军的建议。羽仁次郎建议山口尚林绕道邯郸,由西直扑成安西门,以便绕开察哈尔骑兵的火力,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同时一定要带上炮连,避免与中国守军短兵相接,用强大的火力直接把成安轰成一片火海。
山口尚林装作一副虚怀若谷的样子,大度地接纳了羽仁次郎的意见:“好吧,按照既定方案,天黑后出发,我们要来一个出其不意的攻击。”
“我马上去做战役部署。”羽仁次郎急不可耐地站起来。
山口尚林朝羽仁次郎的肩章努了努下巴。羽仁次郎斜了一眼肩头的一杠一星,脸瞬间变得通红。
靳大柱接到吴栋梁的通知,要他严密监视邯大路,如果发现日军要先行阻击,以便能给守军以准备的时间。靳大柱按照吴栋梁的命令在路边埋伏了大部分民团,他坐在寨墙西边的土楼里呷着高粱酒,昨天的战斗让他和民团团员们疲倦到了极点,他们只有靠酒精的刺激来唤醒昏昏欲睡的神经。对于吴栋梁言之凿凿的命令,靳大柱将信将疑。他不太相信刚刚遭受重挫的日军会在今夜攻击成安。
寒风鬼啸般顺着瞭望孔卷起尘土直扑到靳大柱的身上。他晃晃头上的尘土走到瞭望孔前,眯着眼睛向西眺望。黑漆漆的公路上几点亮光鬼火般摇摇晃晃地向东移动。靳大柱像被泼了一头冷水,他忘记了去揉扑进眼中的沙子,瞪大眼睛望着亮点,亮点的移动速度很快,在呼啸的风中隐约可以听到轻微的马达声。
“****的小日本还真来了!”他拿起枪顺着梯子滑下寨墙,直奔民团的埋伏点。
“****的们别睡了,日本人来了!”靳大柱大喊。
马达声变得越来越真切。
雪亮的灯光照亮了邯大路,借助灯光团员们看到了两个笨拙的金属——“乌龟壳”。“乌龟壳”沉重的身体碾压着路面,靳大柱感到土地在随之抖动,他搞不明白这个铁家伙有什么用处,现在他只想冲过去用大刀和长矛跟日本人好好地干上一仗。
“开枪!”靳大柱站起来高喊。团员们的各种枪械瞬间响成一片,噼噼啪啪的金属碰撞声打破了秋夜的寂静。片刻之后,靳大柱他们眼中的“乌龟壳”,也就是日军八八式轻型坦克上的机枪阵风般响起。
“快趴下!”靳大柱意识到这个巨大的金属“乌龟壳”是一种危险性极大的武器。他想横刀出击,可又无可下手。队员们树叶般飘零倒下,锐利的子弹刺入骨肉噗噗作响。靳大柱被密集的子弹压迫得难以呼吸,他把头伏在土沟的后面,大口大口地喘气:“快,快去县城报信!”
靳大柱的命令对于成安城内的守军来说不具有任何意义。日军坦克的机枪一响城墙上所有的人都绷紧了神经,他们知道日本人真的来了,而且与上次的入侵不同,这次日本人将动用所有的力量,这种力量曾经让北平、天津这样的大城市拱手相让,成安能否抵御这万钧雷霆?
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日本人的坦克冲破北漳村民团的伏击,一路顺畅地逼向了县城西门。山口尚林坐在军车里微闭双眼,双手拄着指挥刀,身体随着车身不住地摇晃。羽仁次郎坐在他的身边,这个关东军小子没有了当初的优越感,他小心地指着窗外向昏昏欲睡的山口尚林介绍着这个陌生的华北小县。
在山口尚林看来,眼前这个目标跟以往他曾经征服过的那些小县城没有什么区别,他实在搞不明白羽仁次郎怎么会在这里损失五百个帝国精英。
“笨蛋!”他在心里暗骂。
但现实很快让山口尚林的看法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在接近县城时,他们的坦克突然趴了窝。是一颗中国人的土地雷让日军的坦克丧失了行进能力——吴栋梁预测到日军这次一定会动用坦克和山炮,就在护城河外用缴获的日军炸弹制成了土地雷。这是29军惯用的手法,没想到今天在成安又派上了用场。剧烈的爆炸戳穿了日军坦克的肚皮,庞大的队伍顿时被拥塞在狭窄的公路上。
山口尚林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惊慌:“怎么回事?”
“是支那人的土地雷!”羽仁次郎咬牙切齿地说,“成安城不简单,一定有支那29军的人,这种伎俩只有他们才会使用。”
“成安城还有多远?”尚林问。
“还有一公里左右。”
“下车,攻击!”
“是!”羽仁次郎跟着尚林跳下军车。
日军成片地匍匐在田野中。阡陌纵横的田埂阻碍了两门92式步兵炮的牵引速度,羽仁次郎狠狠地在炮兵的屁股上踹了两脚,他知道在步兵炮施展威力前的这段时间是最危险的,狡猾的支那人很可能利用这个空档和皇军短兵相接。即便以中国人低劣的武器装备不会讨到什么便宜,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争铁律是不可避免的。羽仁次郎知道他们已经不能再付出生命代价了,眼下最紧要的是先对成安城进行一次饱和的炮火攻击,彻底摧毁中国人的有生力量后再进行步兵突击。
羽仁次郎担心的情况果然出现了。
一伙黑压压的中国人从南面悄无声息地扑来,暴烈的枪声也随之响起,双方的火舌在深邃漆黑的夜空中交织成一幅瑰丽的图景。
城头的探照灯把日军的行踪暴露无疑。
吴栋梁命令机枪手对准牵拽步兵炮的日军士兵进行扫射,几声惨叫过后日军倒了一地。山口尚林掣出指挥刀:“全力射击!”
日军所有的武器对准了吴栋梁的伏军,密集而强大的火力让敢死队员们无法抬头。掷弹筒抛出的榴弹在坚硬的田野上掀起片片土浪,沉重的黄土携裹着农作物残余的根须险些把士兵们埋住。吴栋梁的周围不时传来惨叫声,火光闪烁中可以看到有士兵被气浪抛到空中的躯体在痛苦地挣扎。吴栋梁的心像浸入了冰冷的海水。日军的攻击火力一轮过后,中方伏击点的土地基本上被翻了一遍。
成安城下暂时恢复了平静。
山口尚林的指挥刀向前一挥,士兵们装上刺刀缓缓地向中方阵地逼近——这是日军通常的做法:他们将用刺刀在中国士兵的身上捅一下,确保不留下活口。
山口尚林向羽仁次郎乜斜了一下眼睛,心里暗暗骂了句乡巴佬。这群中国人跟以往遇到的中国士兵并没有什么区别,怎么可能损失五百个士兵的生命呢?
中方平静的阵地上突然火力全开,日军顿时倒成一片。
“八嘎!射击!”山口尚林被吓了一大跳,难道这些中国人会土遁,如此激烈的炮火也没能把他们彻底消灭?
枪声和掷弹筒“嘭嘭”作响的发射声交织在一起,火力网再次笼盖了中方阵地。与此同时,两门步兵炮也被调整到了正对成安城西门的方位。吴栋梁推开身边已经牺牲的机枪手,猛地站起来向着步兵炮的方向猛烈扫射,眨眼间又鬼魅般消失在棉柴地里。
“羽仁君,命令你的士兵向支那人的阵地冲锋,我要看到那些支那人的尸体!我不希望他们再次出现!”山口尚林恶狠狠地命令。
“哈伊!”
成群的日军士兵哈着腰向中方阵地靠近。
中方阵地上悄无一人。
羽仁次郎挥手示意停止前进:“手雷!”
士兵们取下挂在腰间的手雷,拉弦后在钢盔上一磕冰雹般抛向中方阵地。剧烈的爆炸一声接着一声,城墙上的李修武、姚大寿等人的心在无望地震颤——如此密集的爆炸,会把敢死队的埋伏点炸成焦土。
“开火!”姚大寿咬牙切齿地下达了命令。
成安城上万枪齐发,成片的日军匍匐在地上还击。
“步兵炮呢?!”山口尚林大吼,“把成安城给我炸成碎片!”
话音未落,沉寂的中方阵地上突然冒出十几个身影,他们悄无声息地从死人堆里站起。大刀片在粘稠的黑夜中划过一道道银色的光,砍入皮肉时发出的沉闷噗噗声让人胆战心惊。日军惊慌的惨叫声响彻旷野。
“怎么回事?”山口尚林慌了手脚,“照明弹!照明弹!”
一颗照明弹射向半空,照明盒释放出白昼般的光明,它缓缓地落下,成安城庞大的阴影逐渐又隐匿进黑暗。
在持续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山口尚林发现了一幕可怕的场景:十几个中国军人抡着大刀砍瓜切菜般杀戮毫无防备的日军突击队。最可怕的是两个抱着集束手榴弹的中国人大吼着向步兵炮狂奔,他们的目的很明确——炸毁步兵炮。
“拦住他们!”日军想阻挡住两个发疯的中国军人,他们组成人墙横在中国人的面前,同时所有的火力都射向两个固执的身影。中国军人停住了脚步,一个重重地倒了下去,另一个却在摇摇晃晃地向前移动。日本兵不由自主地后退,中国军人的威慑力不单单来自于他手里的集束手榴弹,而且还有他猛虎般凶悍的气势。
终于,枪声再次响起,中国军人的胸前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血洞,他慢慢地倒下,与此同时集束手榴弹开始冒出嗤嗤的火花。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日本兵的尸体在半空中凌乱地飞舞。
在照明弹照亮大地的一刹那,吴栋梁和羽仁次郎近在咫尺。突然降临的白昼让他们都产生了一种虚幻感,当眼睛适应了强光后彼此都大吃一惊。吴栋梁发现了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但他又想不起来曾经在什么地方和这个日本人相遇过。羽仁次郎发现了吴栋梁手里的武士刀,刀刃上鲜血淋漓,刀把上的鹦鹉螺在不住地晃动。不错,这把刀羽仁次郎太熟悉了,这种精细的制刀工艺只有奥尻岛才有!曾经,他拿着这把刀在沙滩上笨手笨脚地比划,博得父亲和哥哥的一片笑声。而今,当再次和这把刀相遇时竟然是在异国他乡的战场上,而且它现在还拿在仇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