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堂的门被推开了。陈国良转回头，烛光下是一个俏丽的身影，她静静地站在门口，白色的对襟衫和百褶裙使得她像夜色中一朵盛开的莲花。她一动不动地站着，身影映照在墙壁上梦一般圣洁。
1937年10月16日。邯郸城的人们仍然还没有意识到战争的临近，清晨，刺眼的阳光拨开迷蒙的云翳静静地洒在这个平汉线枢纽城镇上。街道开始喧闹，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虽然日本人已经兵临城下，可逃亡的百姓仍然很少，他们舍不得自己辛苦挣下的家产，舍不得这片肥沃的土地。城里的军政要员们也不愿意离开，只要枪还没有对准他们的脑门，他们就天真地希望能够出现奇迹。如果日本人真的止步于邯郸呢？那样的话自己的身份地位还可以保住。
一切天真的幻想都被日本人的铁蹄踏得粉碎。
邯郸城北门的青天白日旗还在猎猎飞舞，守城的士兵们慵懒地望着北方。北方沃野千里，悄无人息的大道一路延伸到北边的天际。秋风不温不火地轻轻拂过士兵们的脸，麻酥酥的。
哪里有半点战争的气息？
一个士兵向正在监督修城的工头讨了支烟抽，工头讨好地递过烟，划亮了火柴。蓝色的火焰像一只若隐若现的蝴蝶在阳光下飞舞，士兵眼神迷离地低头把烟卷凑到火上，天际突然传来一阵呜呜的啸叫声。
“大晴天怎么会打雷？”士兵和工头同时抬起头来。湛蓝深邃的天空中几架飞机犹如觅食的秃鹫风驰电掣般地冲向城头。从没见过飞机的士兵和工头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们只知道危险正在迫近。
火柴烧到了尽头，工头的手指钻心地一痛，他的惊叫声还没有喊出来，几声巨响伴随着灼人的热浪瞬间把他包围了，他被高高地掀起，蓝得透明的天空距离他越来越近，然后意识随着从城楼上冒起的黑烟消失在无边的蔚蓝中……
靳大柱站在寨墙上就可以听到从西北方向传来的轰炸声，那种声音沉闷而持久，像一记记鼓槌敲打在他的心上，他的心跟着狂烈地跳动。
终于来了，日本人终于来了！兴奋、激动夹杂着一丝恐惧让他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枪杆。
李修武接到来自大名的电话。
“邯郸的军政官员为什么会弃城而逃？他们是干什么吃的？老百姓怎么办？”李修武脸色苍白地怒吼。
“李县长，你是成安的县长，管好自己辖区的事就是了。”话筒里传来保安厅长冷漠的声音。
“我李某绝不会丢下百姓不管，城在我在，城亡我亡。”
“李县长，大难临头，各自好自为之吧。”话筒里传来了滴滴的忙音，保安厅长撂下了电话。
李修武拿着电话愣了一下，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得到政府过多的帮助，保安厅长不过是在例行公事，他甚至是在暗中怂恿自己逃跑。
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池林，开会！”李修武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县政府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大家在低声议论着、叹息着，对于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有人愤怒，有人惶恐，有人无奈，人们不知道究竟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除去军政官员外，城内的乡绅、商人，城外各大村的民团团长也都被叫来了，毕竟要扛起这场灾难不仅仅是政府的事，它事关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陈国良和钟汉生坐在一个角落里，他们能感受到赵楚原投射来的怨毒的目光。在这个特殊的时刻，陈国良和钟汉生已经无暇顾及个人恩怨，他们的热血已经点燃，准备以血肉之躯去慷慨赴难。李修武快步踏进会议室，会议室里顿时悄无声息。
“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邯郸已经失守。”李修武语气沉重地说，“我们马上就要和日本人短兵相接了。大敌当前，是守是逃我想听听大家的说法。”
吴栋梁猛地站了起来：“李县长，事到临头怎么又争论起这个了？我等职责所在，难道还有逃跑的选项吗？”
陈国良想站起来说话，被钟汉生拉了一下衣襟，他知道李修武这样问必有深意。
周维德站了起来，花白的头发在微微抖动：“李县长这么快就忘记了‘城下之盟’？自天津被占以来，哪一座城池的军政官员不是望风而逃？难道全中国吃俸禄的都是窝囊废吗？百姓养我等何用？！”
姚大寿也站了起来：“李县长的口风变得也太快了吧，城下之盟言犹在耳，怎么事到临头就又退缩起来？”
李修武仍旧沉默不语。
赵楚原站了起来：“诸位安静，大家太激动了。李县长也是在征求大家的意见而已！古语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北平卢沟桥事变以来，日本人势如破竹，国军一路败退，以北平、天津这样的重镇尚且抵抗不住，何况我们成安这样的弹丸小城？依我之见，不如大家弃城保命，让百姓们也自行散了……”
“混蛋！敢污蔑国军？！要不是上面的命令我们怎么会后撤？”姚大寿突然豹子一样跳起来扑倒赵楚原，会议室里乱成了一团。
“住手！”吴栋梁赤红着眼睛大吼，“让李县长说完再动手也不迟！”
姚大寿怒气冲冲地盯着头发凌乱的赵楚原。
“我想听听各民团弟兄的意见。”李修武仍旧不动声色。
一个乡绅模样的人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李县长，你们这些做官的外地人可以一走了之，我们的家人家产都在成安能跑到哪里去？如果当官的要走，我们这些民团就自己保护自己，只要你们这些当官的不脸红就好！”
李修武看到了人群中的靳大柱：“大柱你站起来，我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靳大柱慢慢地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哪怕成安县的人都跑光了，我靳大柱也要守着成安城。”他的目光电光石火一样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这里埋着我们的祖宗，我不能丢下祖宗不管，这里的土地还要养活我的子孙，我也不能丢下子孙不管！所以我们必须要——打！”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掌声。
温万钧刚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
钟汉生看了温万钧一眼：“诸位，我们商人虽然在商言商，但这颗爱国心还是有的，尤其是我们这些外地商人，赚了成安人的钱，更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成安，有人出人，没人出钱，这样我们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温万钧的额头渗出了汗水，他低垂着头不敢再说话。
“钟先生说的好！”陈国良大声说，“外地商人尚且有如此觉悟，我们成安人更应该拿出性命去捍卫我们的土地。诸位，我们学生军愿意和大家一起驱逐日寇，共御外侮！”
“好！”李修武一拍桌子，“刚才诸位的一番话更坚定了我守卫成安的决心，我就是要试一下诸位的决心。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日本人何以能从东北横行到北平，又何以能从北平横行到邯郸？想来想去无非是‘意志力’三个字，做官的恋位，当兵的惜命，为商的贪财，谁在为这个国家拼死效力？！全中国有四万万同胞，只要有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以必死之心抗衡倭寇，何愁倭患不除？！古语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成安有十万之众，难道就不能御敌于城外？自古抗敌没有不死人的，如果成安一战能够唤醒国人的抗战意志，就让我们成安人做这四分之一必死之士吧！”
会议室里掌声四起。
吴栋梁拔出指挥刀猛地砍掉了桌角，他雄视左右：“谁要是敢坐孬种，我吴栋梁的这把刀可不讲情面。”他的目光在赵楚原身上停留了片刻。
赵楚原低头不敢再和吴栋梁对视。
“李县长，这里好像还缺一个人。”钟汉生对李修武说。
“缺人？”李修武不解，“各位民团团长和诸位乡绅都在，不知道钟先生指的是谁？”
“杨老宽。”钟汉生说。
成安的夜色跟以往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秋风席卷着特有的乡土味道在小城的街道上肆意乱窜。陈国良站在当铺门口感觉着飒飒秋风，冰冷的风抽打着陈国良，他的头发像一团燃烧的黑色火焰在暗夜中图画一样飞动。几步之隔就是秀娟的家，那两扇漆黑的大门紧紧关闭着，门上狰狞的兽首如同温万钧冰冷的脸。
陈国良靠在当铺的廊柱上低低叹了一声气。
远处的东西两座城楼上灯光通明，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士兵和警察们的吆喝声。
战争终于在人们的惴惴不安中慢慢走向这座小城。
陈国良的心变得像是被虫蛀过的苹果，轻飘飘的空洞。他渴望见到秀娟，哪怕是一个眼神的传递呢，也能倾注他重重的思念。不知道这场战争过后，他们的命运将会发生什么样的转变。这两个孤寂的生命还会不会在人生的际遇中再次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