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老旧斑驳的油灯孤零零地立在方桌上,灯焰只有黄豆般大,根本无力地驱散周边的黑暗,室内的一切都昏暗不明。
这里是一个由地下酒窑改成的卧室,狭小脏陋,深藏地底十来米。一张小木床、一张方桌、两只板橙和一盏油灯就是屋内全部的摆设。
念法师韩亮正盘膝坐在屋内的一角,一身黑色的长袍,连带着他的身体,一起溶入到那片昏暗中。他的名字叫亮,却天生喜欢黑暗,这个昏暗的角落正合他意。
屋内的环境很糟糕,地方狭小,空气不畅,还有一股子怎么躲也躲不掉的酸酒味。韩亮却稳稳坐着,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毫不在意身周的一切。作为一名唬虎卫精锐,他什么样的糟糕环境都待过,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人,自然不会轻易为外物所动。
那是一段血腥、残酷和痛苦的经历,带给他的却是敏锐的危险意识和丰富的求生经验。他能完完整整地活到今天,并且成功躲避上余城中的大肆搜捕,这段经历功不可没。
事实上早在五天前韩亮就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哪怕地面上的人再搜城一年,将上余城翻个里外朝天,也不可能找到他的身影。
遗憾的是,五天前他是和同伴一起做的这番准备,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位虎卫骁勇马鸣,已经头颅爆裂,魂归九天了。
马鸣是校尉申屠烈派来上余城与边军接头的人,同时也是力主进行这次刺杀的主谋。韩亮对此却不以为然,这样的刺杀在他眼中毫无价值。就算刺杀成功又如何?能挽回唬虎卫两百多将士的性命么?
况且战场之上双方各凭本事,无所不用其极,杀得再惨再烈也是各为其主,跟私仇无关,现在去刺杀对方一个高不高低不低的人物又是为了哪一般?
在韩亮心中,这次刺杀根本就是个错误,荒唐滑稽,不知所谓。
当然他也没有表示反对,身为唬虎卫,谁人手中没有几条人命?多一个少一个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这是朔北军团开出的条件,只要刺杀成功,就能在边军中谋得一个不错的职务。事情很容易,回报也很好,何乐而不为?
然而这次万无一失的刺杀居然失败了,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事。韩亮现在的心情有些沮丧,也有些担忧,担忧他的前程,边军会作出怎样的反应呢?
正这样想时,一串轻微的脚步声远远传了来,渐渐来到门前。
笃笃笃……笃!
四长一短的敲门声,是约定好的暗号。
韩亮坐在角落里没起身,右手一抬,腐旧的木门嘎吱一声向内打开。
他动用了念力,对于一名念法师来说,这是无谓的消耗,并不可取。因为念力修炼起来极其困难,量很少,每使用一点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节约每一份念力是刻念法师脑海中的铁律,但他现在却毫无顾忌地违背了这一条。
门内闪进来一个青年,身穿灰白色的老旧夹袄,低眉顺眼,一脸和气,身份却是朔北军团派来的接头人。青年手中提着一个竹篮,有酒肉的香味从篮中飘出。韩亮鼻子轻轻一嗅,就闻出那里面放着刚刚出炉的烤鸭和上好的花雕美酒。
“晚饭已经吃过了。”韩亮低着头,将脸隐于兜帽的阴影中,语气不冷不淡。
“尽吃干粮哪行呢。”青年转身关上木门,一脸笑容地提着竹篮往里走,“韩大人身体要紧,得吃好点。这是刚从惠香楼买来的烤鸭,咱们上余城一绝啊,您尝尝。”
“不用了,”韩亮依然坐着不动,淡淡地说道,“放在桌上吧,饿了我再吃。”
青年扭头看了看小木桌,脚下却没停,一边走,一边笑道:“凉了就不好吃啦,得趁热吃才有那个味。这天啦,忒冷,韩大人喝两口酒暖暖身子。”
这次韩亮没再阻止,也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那青年越走越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很快走到韩亮面前,递上竹篮:“韩大人请用餐。”
话音刚落,青年的脸色迅速变化,笑容倏然一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阴狠,眼中更是杀机毕露。他托着竹篮的右手突然一松,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然后对准韩亮的心脏就刺了下去,同时阴声道:
“校尉大人请你归……”
哗啦!
竹篮摔落在青砖地面上,又滚向一旁,酒菜从中翻腾而出,洒了一地。
青年的话却戛然而止,张大着嘴巴,一脸惊骇之色。
在他的眼中,一身黑袍的念法师一动不动,凭由那把淬毒的匕首刺入心脏;但在他手上的感触中,面前根本没有人!那里只有棉花,匕首刺在一团湿冷的棉被中。
嗡!
棉被中突然暴射出一篷钢针,密密麻麻,避无可避,眨眼间就把青年射成了一只刺猬。
“幻影分身?你……”
青年僵硬地扭头,看向屋子的东北角落。随即身子一歪,翻倒在地上,腿脚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一个黑袍人从东北角慢慢浮现,渐渐凝实。
“请我归西?哼,”韩亮冷哼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跟唬虎卫玩这种把戏,你们还嫩着呢。廖离,这笔帐我早晚要跟你算清楚。”
韩亮大步出门而去。
***
“恢复得不错。”
长友镖局的医馆内,药医师潘铭看着刘向的额头,“刘镖头放心,应该不会留下疤痕。”
刘向闻言松了口气,他还没成亲呢,要是破相就麻烦了。
“还要几天能好?”
“刘镖头到是个急性子,”潘铭转身取过一只医药盒,笑道,“这种事急不来,你不去注意它,它自然就好了。——头别动,我给你换药。”
刘向只能老实地梗着头。
突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飞了过来。
“总教头,发现那名念法师了。”一名守备军传令兵闯入医馆。
刘向心中一喜,正要站起来,肩上一沉,被又被潘铭一把按了下去。
“别动!再动你就得破相。”潘铭警告道。
刘向无奈,一边仰着头,一边问:“人在哪?截住没有?”
传令兵脸露愧色,道:“人已经出城了,没能截住他。”眼看刘向要发火,连忙补充道:“总教头,那人身手太敏捷了,五丈高的城墙被他用一根钢索就越过去了,速度快得城墙上的兄弟都来不及反应。要不是戈屯长眼尖,连他什么时候出城的都不知道。”
刘向一听,这火发不出来了。守备现在只剩下三百多号人,平时还要请府衙的三班衙役帮忙巡街守城,这么点人洒在长达十六里的四面城墙上,那就是个破渔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现在不是战时,城防大阵不能开,如果那人果真身手敏捷,凭守备军这点人马确实拦不住他。
“骑兵呢?有没有咬住人?”刘向再问。
“蒋军侯已经带兵追出去了,”传令兵点了点,又迟疑地说道,“不过他们骑的马……”
刘向听得心中一阵窝火。守备军中尽是些驽马,速度慢,耐力差,很有可能把人给追丢了。
“潘医师,好了没有?我得马上出去。”他翻着眼睛看向在头顶忙碌的潘铭。
潘铭的动作很快,双手穿花似的在刘向额头包扎,闻言把手一收,点了点道:“行了。”
刘向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拔腿就往外冲,人到门外才丢下一句话:“快给我备马。”
他所说的备马当然不是备守备军的马,而是长友镖局的,全身漆黑发亮,膘肥体壮,长鬃飘飘,正是马品上排行第七的宝马——追风黑曜。
等刘向穿上那部“避役”,从小院出来时,出现在眼前就是这么一匹千里良驹。他二话不说,直接翻身上马,短鞭往马臀上一抽就窜出了镖局后门。
“驾!”
传令兵在身后急追,挥舞着手臂高呼道:“总教头,错了错了,南边,南边,那人往南边跑了……”
“急晕头了。”刘向懊恼地一拍额头,立刻拨转马头,转向南门。
此时太阳已近落山,天色昏昏,寒风凛冽,路上行人寥寥。
踏踏踏……
急促的马蹄声由北自南响起,一匹追风黑曜在空旷的大街上急驰。马上一具铁罐头低伏着身体,随着奔驰的骏马上下起伏,不时地挥一挥马鞭,抽打在马臀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骏马吃痛之下仰天长嘶,四蹄翻飞,速度快若流星。
不一会,南城门已至。现在城门还没有关闭,城口却拦了三重拒马,两队士兵分左右而立,正在警惕地注视四周。
“把拒马挪开!”
刘向远远地就叫了起来,速度却不降半分。两队士兵抬眼一眼,认出是他们的总教头,连忙去摆拒马。
不过这东西相当沉重,一时半会哪能尽数挪开?等追风黑曜抵达城门口时,还有最后一架拒马没能及时挪开。刘向也不管了,直接策马奔至拒马面前,然后双手握着缰绳,猛一提……
“希律律!”
追风黑曜一声长嘶,前蹄高扬,后腿猛蹬,一下子窜入空中,从高大的拒马上越了过去。
“好样的!”刘向大喜,左手拍了拍马脖子,右手笔直伸向前方,“伙计,伴我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