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南的冬季总是雾蒙蒙的。
思南县号称小山城,城外到处是陡峭的山峰,倒刺一般,只有县城所在的地方稍微平缓一些。浩浩荡荡的乌江穿城而过,水汽在太阳的照耀下蒸腾氤氲,总是在日出后不过两三个小时,就把蓝天遮盖住了。穿越乌江山峡而来的寒风,在倒刺一般的山峰之间回旋穿插,席卷着江面上冰冻刺骨的水汽,铺天盖地的,罩住整个小山城。
伍梅裹紧了身上的棕褐色皮夹克,步履匆匆的。男友已经被她打发回家了,她急着赶回家向父母报告刚才婚礼上的见闻。她穿着一双半高跟头层牛皮靴,靴子跟她的皮夹克一样十分普通,满大街都是这样的款式。她特意从连接上街和下街之间的青石板台阶上抄近路,一路上人迹少见,巷道的墙壁之间回响着“橐橐”的脚步声。
刚才婚宴上的经历对她极尽刺激,她此时感到心慌意乱,因为,她居然觉得自己在幸灾乐祸!而且并不只是单单对于肖举鹏夫妇!在家里她已经听够了父母对于他们两口子的非议甚至咒骂,她对他们也完全没有好感,可以坦然地蔑视他们的丑闻!让她感受到巨大的愧疚的是,她对于白雪嫁进这样的家庭也感到幸灾乐祸!尤其是这样一场对白雪的人生来说最重要的婚礼,就这样成为了一场闹剧!哪怕白雪是她见过的最美的新娘子呢?
伍梅的脸上突然觉得一丝冰凉,她以为自己流泪了,几乎顷刻之间要感到如释重负,原来自己还没有那么冷血!可是,片刻之后,鼻梁、额头上都感觉到了冰凉刺骨,这才发觉,原来是下雪了。
青灰色的天空,云层黑压压的,窄巷之中望上去,只觉得黑锅底一般罩下来。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伍梅冷得浑身打颤,为了让自己不显得臃肿,她的皮衣里面没穿毛衣。她觉得自己的脸都给冻得发青了,忍不住小跑起来,一溜烟跑进了县财政局的家属大院儿。
“妈,我回来了!”伍梅一进家门,立刻冲到烤火炉子边上,几乎抱着炉子坐定,前心陡然暖热,后背却还似贴着一块坚冰,她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冷战。
“怎么冻成这个样子?叫你别去凑热闹,非不听!怎么样?看到一场真正的好戏了吧?”伍梅妈妈往女儿手里,塞了一杯滚烫的热茶,嘴里一边幸灾乐祸的,赫然竟是周来第。
原来伍梅竟是周来第的女儿,她与白雪、肖海,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肖家的婚礼突遭大祸,早有好事者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周来第报信儿,周来第在家里已经得意好半天了。事情的发展居然出乎她预料的顺利而且快速,她私下里将原因归结为丁爱昆惹下的祸端!这个女人犯了众怒,一旦肖举鹏失足,所有人都奋起脚踹落水狗!周来第一听说了消息之后,心情出奇的好,还特意换上一件新做的中式对襟花棉袄,看上去格外的精神。
“妈!你别这么高兴好吧?给人知道了还以为是你干的呢?”伍梅不耐烦地扫了一眼满面春风的周来第。
“呵呵……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就是在家里此这样吗?又没外人!谁叫他们平时太嚣张了,这才叫现世报!”周来第用抹布擦干净炉盘上的灰尘,开始在炉盘上烤糍粑。在女儿伍梅面前,她总是最没脾气的。伍梅的话让她心里偷着乐了一番,听说纪委收到了四五份举报信,这些人做事还真是卖力,一动手就往死里整肖举鹏和丁爱昆!
隔着炉盘,糍粑渐渐地膨胀了。烤糍粑的火候很有讲究,如果火大了,外层容易烤焦,里面却还是生硬的。周来第细细地关注着糍粑的表面,这种时候她总是具有绝对的耐心,她要给女儿烤出的糍粑,必定是两面金黄酥脆,内容也绵软滚烫的,一切都会恰到好处!
“妈!你说肖举鹏还有机会翻身吗?”伍梅默默地瞪着周来第的动作发呆,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周来第脸上现出一个无声的笑容,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
“退一万步说,就算最后审查出来,他没什么问题,但是在思南县,他算是完了!副局长肯定是当不成了”周来第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更何况他确实挪用了公款!”周来第恨恨地用短肥的手指拍了拍胖胖的糍粑。
“白雪真可怜!她今天可是新娘子啊!那么漂亮!”伍梅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
“可怜个屁!她既然已经成了那个倒霉肖家的儿媳妇,也算是她倒霉!以后跟她少来往,别沾染了霉气!”周来第对于白雪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因为这个女孩儿太漂亮了,弄得自己女儿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是一个移动的衬托背景。可气的是,伍梅的脑子却像一根筋似的,偏偏喜欢跟白雪黏在一起。
“妈……你又来了!”伍梅不耐烦地哼哼起来,喉咙里吐出一串低沉的喉音,声音听起来轰隆隆的。
“好好好……不说了!”周来第赶紧笑呵呵地将烤好的糍粑来回翻了翻,又仔细拍了拍灰,这才放在一个白糖碟子里,递给伍梅。
“妈,不是我说你,你可千万别在我爸面前这样,回头他又乱发脾气。”伍梅小心翼翼地咬开糍粑,一股脆香扑鼻而来,旁边的周来第都闻到了,伍梅却因为鼻炎正发作,几乎什么也没闻到。
周来第听伍梅这样说,不由得脸上讪讪地,笑意渐渐隐去。在外人眼里一团和气的伍家宝,在家里可不和善,动不动就发脾气。别看周来第是办公室主任,在单位里人模人样的,在家里跟伍家宝的关系,活脱脱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
周来第捏准了丈夫的脾性,有什么难说的事情,经常拣有外人在场的时候提出来,如果两人独处的时候提出来,伍家宝经常像没听见一样。如果把他惹毛了,还会对着周来第大吼一通,周来第的隐忍功夫就是这样被他锻炼出来的。
“伍梅在说什么呢?怎么就不能在我面前提起了?”伍家宝从书房里走了出来,语气还比较轻松。周来第一得到了肖家婚宴出事的消息,立即就跟他大呼小叫地说了。他一个人关在书房里闷了有些时候了,这会儿明显脸上神情有了些喜色,愿意跟女儿开玩笑了。
伍梅抬眼一看父亲的脸,便知道他的情绪怎么样,不由得一撇嘴,说道,“你们也别太得意了,别人倒霉,你们犯得着这么高兴吗?”
周来第不屑一顾地“切”了一声,扬声说道,“别的谁家要是倒了这种霉,咱们都不会这么高兴!只有他家,我看高兴的还远远不止咱们一家呢!老伍,你说是吧?”
周来第转头跟伍家宝甩了一句,她看这会儿伍家宝情绪特别好,赶紧热络地多说两句话。
“哼!这也难怪!”果然,伍家宝少有地表示了赞成,还特意扫了一眼自家黄脸婆身上那件对襟中式棉袄,不知道又是到哪里看来的?只可惜刚才周来第窝在小板凳儿上坐着,门襟上已经到处是褶子了。
周来第赶紧从炉盘上挑了一块烤的喷香酥脆的糍粑放在白糖碟子里,殷勤地递给伍家宝,又给他的茶杯泡上了一杯新茶放在炉盘上保温。伍家宝慢条斯理地在火炉边他的宝座藤椅上慢慢坐下来,这才接过糍粑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伍家宝在家里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舒服得跟土皇帝似的。伍梅看得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却被伍家宝看见了,笑道,“怎么?今天什么事情这么不高兴?是不是给你信介绍的男朋友不满意啊?”
给伍梅找个合适的对象真是把周来第的白头发都折腾出来了!家世相当的,尤其人又长得好的,人家看不上伍梅;条件稍微差点儿的,伍梅又看不上!好容易这回这个小伙子是个长得模样还算不错的,就是家里条件差了点,周来第都任命了,看来伍梅还是不满意!
周来第这话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伍梅登时放下吃了一半的糍粑,气哼哼地一句话也不说,站起来就回屋里去了。
等她进卧室关了门,周来第才轻声叹道,“咱家闺女心气儿太高,偏偏…..外形条件却稍稍那个了一点,唉…..当初要是能谈上肖海的话,其实也不错!毕竟肖海那孩子长得像模像样的,而且在大上海工作……”
“啪的”一声,伍家宝使劲把白糖碟子仍在了火炉盘儿上,扯开嗓子骂道,“这还不怪你?谁叫你这当妈的长成这样,女儿偏偏还长得像你!是个儿子倒也算了!”
一见惹起了丈夫的痛处,周来第赶紧闭嘴了。她的模样确实长得粗陋了一些,年轻的时候都没好看过,更何况现在年过半百了。偏偏伍家宝却长得周周正正的,随着年纪渐长,又是长期当干部的人,气度也练出来了,越来越有模有样的。他们夫妻俩站在一块儿,周来第有明显的自惭形秽的自卑感,更何况她也自认为愧对老伍家——因为没给老伍家生出个继承香火的儿子来。
伍家宝越说越生气,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又把嘴皮儿给烫着了,气得把茶杯一扔,干脆抄起手往身后一背,出门遛弯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