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和他很早就认识,从同一所初中考到了同一所重点高中,只是因为分到了不同的班级,所以没有太多接触。到了高三下半学期,频繁的模拟考试,他们俩的名字反而熟络起来,总是一前一后搭档着出现在百人榜里,就像约好了一样。
那个年代,那种环境不大可能有爱情,即使有,也只能算做喜欢,那种感觉就像挂在天边的一弯新月,远远望望而已,谁也不会太认真,因为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他们都太忙了,一开始忙着学习,后来忙着备考,再后来忙着告别。
最后一次聚会,班长挑选了学校旁边的一个大饭店,还没开始,他们就发现隔壁班的同学恰好也在旁边的包间里,索性让服务员拆掉隔板合二为一。于是,她看到了他。
聚会最后,大家伙喝的都不少,一些男生拎着酒瓶子四处乱转,不管认识不认识,上来就是一杯。他也端着一杯啤酒走过来向她道贺,祝她如愿以偿考上一所重点大学,离开了这座黄土高原上的小城。
这时,她才有机会仔仔细细地打量他,身量高挑,面容坚毅,浑身上下英气十足。他牵着嘴角微笑着,笑容里带着几分高傲,高傲中夹杂着一丝诚恳。
“留个地址吧,以后常联系!”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就这样,同学的情谊因书信得以延续。从最初的某某同学变成了直呼姓名的某某,最后变成了有名无姓的单字某。
一年后再见,他是军校里的帅气学员,黑黝黝的脸颊上挂着幸福的喜悦;她是青涩的大一女生,就像清晨绽放的喇叭花一样美丽可人。
他们恋爱了。
爱情一开始总归是风花雪月,更何况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分隔两地没有影响爱情的朦胧和诗意,尤其是纸上笔下的爱情,因为嵌在想象中所以更加单纯而美好。
这场恋爱谈了三年,准确的说是书信里的他们谈了三年。不好的感觉来自于现实。毕业前,她去学校看他,突然发觉那个环境里的那个他有些陌生,他们的世界她无法走进。
当恋爱中的情侣开始用理性思维时,爱情已不复存在。所以培根说,爱情和智慧二者不可兼得。
后来,她阴差阳错签到了东城,他服从分配去了部队。本来以为他们的故事就此打住,彼此变成了各自心头的一颗朱砂痣也好。哪曾想还有个意犹未尽的补叙。
要怪,只怪小楼的冬天太冷,要怨,只怨初到东大无所事事。她无意中发现夹在书里的电话号码,在那个孤独又寒冷的冬夜拨出了那通后悔不已的电话,以至于让他产生错觉,还以为可以重修旧好。
那天,接过字条后,她只瞟了一眼,就一眼,熟悉的字体一下子把她拉回到往事中。紧接着几天,她都坐卧不宁,焦虑、担忧、惶恐不安,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感隐隐再现。
“他不会跑来朝我泼硫酸吧!”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你做了啥事儿,人家大老远过来找你报仇?”朋友说。
是啊,她也被自己的担心逗笑了。他们之间实在没有泼硫酸的理由,既没有海誓山盟,更不需要为海誓山盟负责。
最后,她避而不见,他也没再联系。果然,她的担心有些多余。
前几天有个初中同学来东城出差,无意中聊起他的近况,她又想起了这个人,想起了他们之间的诸多过往。
张爱玲说,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惆怅,像忘却了的忧愁。
肖兰看着手中的毕业照,忽然就记起他的许多好,想起他最后发来的那条短信:祝你幸福!
她正感慨着,突然,隔壁传来一声尖锐的吼叫,好像一把利剑直击心脏。
“你为什么要找他?”一个女生说。
“我为什么不能找他?”小鱼的声音,更为愤怒的吼叫。
“今天,从早到晚没有一件开心的事!”睡觉前,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一早就被小书记叫到办公室说辅导员科级岗位聘任的事。
按照东城大学辅导员队伍建设的管理规定,学生辅导员可享受行政干部待遇,两年副科,四年正科。对此,因为教育部没有明确规定,所以东大制定的这一条无疑走在了其他高校的前头,并且成为学生工作的先进经验,每逢在对外交流时总要拿出来说一说。
可是,先进归先进,放在校内却反响不一,尤其招致其他行政岗位人员的不满。年纪轻轻就是副科级,凭什么呀!就算没有副科长的岗位,可工资津贴都上去了呀,拉下科员一大截!要知道,行政楼上的个别人混了一辈子还只是个科员而已。
这种情绪就像一股暗流,在校园中悄悄地涌动,本以为顺理成章的事也会节外生枝。
刚坐下来,我就看到自己聘任的那张表端端正正的摆在小书记的办公桌上,和一个月前交上来时一样,单位意见一栏还空着,我不禁心头一沉。
小书记也没啰嗦,直接开门见山。大意是说尽管学校有规定,可聘任的自主权还在院系,并且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要看领导班子的集体决议,也就是说要上系里的党政联席会。当然,还要征求机关同志和班主任的意见。总之,聘任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后天,周三下午我们开会,你去准备准备,把这两年的工作情况总结一下交给我!”小书记最后说。
听到这儿,本来七上八下翻来倒去的心终于稍稍舒缓一些,我频频点头说好。
回到办公室,一眼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我的心再次抽紧。
他又来了,这个月第三回。还是一脸的愁苦相,弓腰塌背地缩在一边,双手在膝盖上来回揉搓着,手指上那块黑色的胶布反复的张开粘上张开再粘上。还是那件土黄色的外套,袖口和衣角被磨得锃亮,裸露出灰白色的线头。裤腿上沾着石灰,脚上那双黄胶鞋完全看不出底色,在水磨石地面上留在两圈浅浅的鞋印。
他是伊娜的父亲,半个小时后,我才知道他其实是继父。
“小鱼老师,我……”他看到我立即站起来。
看到他,本来心烦的我又添了几分烦躁,冷淡地打断他,“您又来了!”
“啊,她妈妈在饭店洗碗,白天活多走不开。”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是从工地上请假来的,嗯,嗯,我和她妈商量了,孩子还是得念书,所以,嗯,还得请学校再给她一次机会……”
“不是我们不给她机会,是她自己不知道珍惜!”这些话就像揣在衣兜里,我随时都能翻出来,“您都来两回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我说的就是学校的意见,你们尽快办手续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学会了这些不近人情的话,而且讲起来丝毫没有违和感。或许,心肠变硬是理性成熟的表现,不知道是不是该祝贺自己。
我有些走神。这时,伊娜的爸爸走到近前低声说:“小鱼老师,我们家的情况有些特殊,要不,我们到外面说!”
晚上,我把伊娜叫到宿舍,想和她谈谈降级试读的事情。没想到,伊娜的态度和父母截然相反,坚决不同意降级,就算是退学也不降级。
“他说的不算,我的事儿不用他管!”伊娜恨恨地说,“他和我没关系!”
很少有女孩长着这样棱角分明的脸,此时因为愤怒稍有变形,惨白的脸色慢慢转红,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呼呼”的喷着火。
“你闭嘴!”我冷冷的呵斥道。
我的目光越过伊娜,仿佛看到了她的继父,那个不善言辞的中年人,曾经的村办教师,现在的农民工。他放弃了老家体面的生活,跑到东城找生计,全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们。
“我和她妈妈是半路夫妻。”我们站在走廊的尽头,伊娜的继父垂着头低声说,“娜娜很小的时候,她爸就跟人跑了,留下娜娜和她姐姐,后来有个亲戚把她妈介绍给我,我们就搬到了一块儿,再后来有了小弟,小弟今年上高二,在老家县上的重点高中,书读的也不赖。其实,伊娜小时候挺乖的……”
继父嘴里的伊娜和眼前这个女孩判若两人。继父口中的伊娜乖巧懂事,读书上进,学习生活从不让父母操心。村里好多人都羡慕他们夫妻,三个小孩个顶个出息。
可是,我认识的伊娜偏执、叛逆,现在还有些玩世不恭。她和身边的环境身边的人格格不入,尤其和宿舍同学关系极差。家庭困难,却有很强的虚荣心。别人炫耀新衣服新鞋,她也去买;别人用高档化妆品,她也要用;别人有CD机,她也要有。
每次上课,她都要坐在教室中间,让男生叫她“娜姐”。
我把这些讲给伊娜的继父听,他连连摇头,嘟嘟囔囔道,“怎么会这样,原来不是这样的……”他没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他是和你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他把你养大的,”我直视着伊娜的眼睛严肃地说,“直到现在,你们一家人也是他在供养着,你的学费、生活费,你的一切花销都是他和你妈妈一同辛辛苦苦赚取的!”
“他没养我,他养的是我弟,我是我妈养大的,我姐也快毕业了,以后我姐可以给我钱!”伊娜强调道,“我们不是他亲生的,他不爱我们!”
屋子里静极了,风从阳台门的缝隙中挤进来发出“嗤嗤”的声音。天色渐暗,一团团黑色的物质透过玻璃窗在宿舍里蔓延开来,紧紧包围住我和伊娜,让我们之间的气氛愈加压抑,隐隐约约听到对面的宿舍楼里男生们嘻嘻哈哈的吵闹声。
“啪”的一声,我打开灯,再次盯着伊娜的眼睛,缓缓说道,“他是真的关心你们,也爱你们!我,他……”我真想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如果不是答应了他。
“求求你了!”他哀求着,突然,“嗵”的一下跪在地上,“求求你,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我顿时吓傻了,回过神来后赶紧走上前去搀扶他,“别这样,别这样!”我的心软下来,我的感性,我的本心统统回来了,“您先起来,我尽力!”我小声说。
我只能告诉伊娜能保留学籍多么不容易,降级试读是她唯一的出路等等。好在最后她总算听懂了,接受现实。
把伊娜送走后,肖兰敲门进来,笑着说,“刚才谁啊,吵那么大声?!别生气了,我那儿有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我恢复了笑容。
“煎虾片!”她说,“走吧,再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