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不韦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困，浑身没什么力气，然后他便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宽大的马车之中。马车的布置十分奢华，居然有足够的空处安置一张让他能睡着的大榻。阳不韦抬头的时候，恰巧能看到车顶的花梨木纹理静静流淌，那一丝丝的条理，像是蕴藏着永远都触不到的时光。
这阳不韦猝然一惊。怎么会在一辆马车上？
他抬手欲动，才发现身上盖着一床锦被，阳不韦瞬间清醒，被李师都‘方天印’击中落地的那一刻又跃然眼前，但接着他便记得自己的衣甲都被‘方天印’震裂，于是忙不迭地伸手在锦被摸索着。
千万别光着身子啊。
“你摸什么？顺不顺手？”
古龙的声音传来，阳不韦微微抬头，才发现马车的后方还放着一张硬木桌，模模糊糊的，两个对面而坐的人转过身来。
“你不会是左撇子吧？也难怪……你的右手还没长好，这种清苦日子怕是要过好久了，不过能有左手也不错，多练练吧熟能生巧。”
阳不韦自然听懂了古龙的话语，他努力地伸展着右臂时，才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整只右臂仿佛不存在一般。
“古老弟，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居然还开这种玩笑。”
阳不韦心里一喜，这是李贺的声音，于是他挣扎着坐起身，这才发现右臂被绷带捆在躯干上，结实无比。
“别动，整条手臂的骨头都碎了。不过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方天印’都没把你砸成肉？卧牛宗的天塬石，修炼到极顶时重有万钧，绝对不是你能扛下的啊。”
李贺的语气怎么听，都带着一丝难以理解的遗憾。
“前辈，你是希望我成为一滩烂泥？”
阳不韦哑然失笑，接着他松了口气，如今自己既然躺在这辆不知来路的马车上，那么金沙镇上的胸口中箭的李师都应该算是失败了。但是事情到底如何结束的，他却十分迫切地想要知道。
于是阳不韦追问：“李师都呢？事情怎么结束的？”
古龙起身走到阳不韦面前，蹲了下来，他伸手摸上阳不韦的右臂，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位接骨的医士还不错，再过个十来天便能有知觉了。对了，有些话我得说在前面，省得你到时候找我的麻烦。事情是这样的，你的臂骨全碎了，所以即便是它长好了，肘部也是没有角度的，换句话说，它能全方位的转动……咳咳，其实吧，这个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了长安我自然能找到更好的医士。”
“什么？！”
阳不韦几乎跳了起来，他敏感地抓住了古龙话语的要点。如果古龙说的是真的，那便意味着他的右肘将变成一根万向节。
怎么可以这样？！
古龙伸出食指按在唇部：“嘘……别急别急，现在我们来说说李师都的事情。其实我也挺奇怪的，你被击落的时候，我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不过我也猜不透，李师都到底为什么没有杀你，即便他那个时候被许赤特一箭穿胸，应该还是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将你杀死的。不过你放心，他最后还是死了，是被活活拖死的。你扔出的那些雪花，一重又一重地施放着冰雪，即使李师都最后抽出一把黑色的剑同他的‘伏龙’剑合在一起，都没能破得了冰雪。如果……如果你不介意，跟我讲讲，那朵雪花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连李师都心动到没有兴趣杀你？”
阳不韦一怔，不解地问道：“雪花？那朵雪花呢，在哪儿？”
李贺也缓缓地走上前来，伸手抚摸着阳不韦的手臂：“它在你的这条手臂里，你能试的到它的存在不？”
“是蛇鱼！”
阳不韦的脸上，顿时精彩起来，他猛地一拍脑袋：“一定是他！”
古龙眼前一亮，就连李贺空洞的眼窝里都生出了明光，两人不约而同问道：“蛇鱼是谁？”
阳不韦也不废话，左手掀开锦被露出胸膛：“五哥你看，这东西你见过不？”
可是当他指着胸前的仙桂纹指点蛇鱼的踪迹时，却发现一根五彩的短绳吊在枝头，他心跳时，偶尔的震动，牵引着这根短绳在林间晃晃悠悠。
“蛇……鱼？这不过是根绳子啊……虽然颜色鲜艳好看，但跟蛇沾不上半点关系。”
古龙嗤之以鼻。
古龙刚说到这里，那根彩绳无风自动晃荡起来，不过一息之后，宽大的车厢中气息突地一凉。
“咦？”
李贺微微一滞，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过了许久李贺才犹豫不定地道：“刚才的那股凉味儿，有点淡淡的冷傲，很像是小阴山的特有月汐潮。我在西域佛宗的时候，曾见过一部论藏，论藏里说，西域之外的魔族利用日冕修炼，而草原萨满则能吸收月汐潮的力量。论藏还记载，月汐潮由凉中生荒芜、生苦寒，并且带着生而有之的孤僻和骄傲，所以被佛宗视为不可理喻和敌人的妖族，通常最喜欢、最崇拜这种力量。当时因为我也是靠着明月修炼‘明月行’，所以对这个事情记得很牢。当然了，从根本上来说，草原人大多数修炼的路数，被咱们大唐的人称作‘月族’，如果这雪花的确是‘无血’萨满的传承，那么跟月族有着紧密的联系……若是我猜的不错，这味道便是月汐潮。”
然后李贺掐着指头掰了一会儿：“对，没错。今天该是十六，草原萨满最喜欢在这个时候发起月汐潮，因为这个时候月汐最盛。”
李贺说完，阳不韦顿觉胸口更凉，那彩绳轻轻地荡了荡才重归寂静。
这个感觉很奇妙，于是阳不韦瞬间明白李贺所说的离真很近。唯一不准确的是，古龙和李贺看到的彩绳，不是雪花所变，所以如果花的力量来自月汐潮，那么蛇鱼的来历还是不可解。他也只能猜测，蛇鱼应该吸收了‘无血’萨满三片雪花的力量，而改变了形状。
然而阳不韦却无法解释蛇鱼的真正来历，不是他不想解释，而是无从说起。难道他告诉李贺和古龙，自己做了个白日梦后，身上就多出了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
不过蛇鱼这家伙也真够黑的，居然不知不觉阴了自己一把，偷偷地把三片雪花的力量全给独吞了。不仅如此，它居然靠着月汐潮的力量，活生生地把李师都拖死。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
如果能知道蛇鱼的真正来历，就能解释他为什么两次都梦幻般地去到那座雪山环抱的青石之城，见到巨大城堡前的神秘祭坛。
可是接下来，阳不韦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自己所见是真实存在过的，那么自己又是如何到达那个草原深处的雪山国度的呢？
李贺起身重新坐到木桌边：“你说的蛇鱼，好像也受伤不轻，一切都等到你好起来再说吧。从今天起，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不离半步。不为别的，就因为咱们两人都算是广寒宫的人。如果到了长安，还有人想着在你身上下套，那么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李贺这么说的时候，指节轻轻地敲击着木桌，语气颇有冷意，蹲在阳不韦身边的古龙，顿时神色尴尬。
阳不韦微微一呆：“前辈，咱们去长安？”
古龙显然被李贺的话说乱了阵脚，硬着头皮接口：“是，咱们这一行，的确是去长安。”
不过他似乎马上便忘记了尴尬，微笑着打趣：“我还有件好事情要告诉你，你当了官喽！”
“当官？”
阳不韦摸不着头脑。
“当然了，这一次杀了那么多突厥人，你的功劳最大呗，而且四哥也的确把大半的功劳都给了你。”
古龙说到这时，脸板了起来：“接下来我说的，你可要记好了。你到了长安之后，便是天成军的御侮副尉，这个身体可不能搞错了。如果军功报上去，估计着你还能升一级呢。而且，二哥和三哥都转了口风了，如果双虎大哥最后点头，你就真的能进枢机卫！”
阳不韦心里一紧，随即他明白过来，古龙刚才所说的完全是狗屁。什么杀敌最多，什么天成军的副尉，都是边连锋安排好的。只是他想不通，边连锋如何能把李师都身死的事情，一笔带过？
这里面的道理太简单了啊。唐军出动了那么多人，最终却把李师都给搞死了，不管主帅是怎么挂掉的，这样的结果也能让他再升一级？
古龙看出了阳不韦的疑惑，伸指朝天呲牙一乐：“你是在想怎么敷衍上边吧？”
阳不韦鄙夷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忘了，草原萨满，相当于行师中的绝顶人物，所以在拼命反扑的情况下，同归于尽也不是不可接受的。大唐和草原许久都未开战了，想当年，卫国公与突厥人交战的时候，手下也有顶尖行师被草原人干掉的。”
“而且，我们还有人证，甚至还有更多的人帮我们圆谎。”
阳不韦不由得扭过头去：“我真不想进什么狗屁的枢机卫，如果我能逃，现在肯定逃出这马车了，你刚才说的这些事情，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马车里瞬间安静。
古龙收敛笑容，沉默许久才道：“你既然叫我一声五哥，我自然也是站在你这边的，而且，我能理解你的痛苦。”
然后他转过身来，指着阳不韦对着李贺肃颜说道：“铁佛哥，虽然我不能承诺你什么，但如果有人对他不利，我迟早也会跟你一样的。但是现在，路走到一半了，没法回头……”
阳不韦顿时被古龙的肃穆吓了一跳，他不能理解古龙为什么突然间变得这样，于是他只能苦着脸央求道：“那咱们能不能不去长安？”
“不！不行！绝对不行！”
阳不韦还没问完的时候，马车的窗帘忽地一闪，金毛将丝绒布帘掀开一条缝，蹿了起来。
也不知多久没见，这时的金毛居然有些富态。
“五哥说了，长安有唱歌的，有跳舞的，有高楼有大厦，还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金毛说着，立在木桌之上，挺起鼓鼓的小肚子张牙舞爪。
阳不韦长长地叹了口气。
“五哥，你跟它说的恐怕不止是这些吧？”
“哼！总之是一定要去的！”
金毛摇晃着打了个饱嗝，斜睨着古龙：“长安有妹子！五哥，您是这样说过的，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