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六
临近村口的时候，欣言突然有些胆怯，脚步也放慢了，他不知道自己家里的新房子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自己的家还是不是在原来老房子的地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眼就能找到自己的家，一切他都不知道。可心里又有那么一点忐忑的欢喜，毕竟，快到家了。
村口，一位老人头上包着丝巾，一只手塞进胸口围裙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拄着一根拐杖，嘴里碎碎的念叨着什么，浑浊的眼神正在朝路口开阔的地方张望。她的身边站着一位妙龄少女，两只手缩进棉袄的袖管里，正在地上轻轻的跳动着，眼尖的少女，已经看见了背着包的欣言：“奶奶，哥哥回来了，你看，那是哥哥，他回来了。”少女高兴的从地上蹦了起来，也不顾年迈的奶奶，朝欣言飞奔而来。
“哥哥。”少女跑到欣言的面前，兴奋的接过欣言背上的包：“你总算回来了，你是不知道啊，奶奶这几天天天吃了饭就在路口等着，说你要回家，一会儿来一趟，一会儿来一趟，妈妈不放心，我只好天天跟着，冷死我了。”
“欣玉，你长这么高了？”欣言淡笑着摸了摸欣玉的脑袋说。
“那是，我都16岁了。”欣玉骄傲的说：“你看，奶奶在那儿呢。”欣玉说着，回头指了指小脚的奶奶正拄着拐杖朝他们走来，干瘪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意。
“奶奶。”这一次，欣言毫无顾忌的快步上前，伸手抱住了奶奶，有一年多没见到奶奶了，欣言没想到，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奶奶已经用上拐杖，背也佝偻的更厉害了，欣言看着，顿时好心酸。
“哎，大伢子，奶奶算是等到你回来了。我生怕你今年过年又不回来，天天在这里等你回家呢。”奶奶的声音明显大了很多，她撩起围裙的一角擦了擦眼睛，脸上涌上一点血色。
“奶奶，走吧，我扶你回家。我说过我今年会回来的。”欣言亲热的扶着奶奶，慢慢的陪着奶奶往家里走去，他从来没感觉像今天这般幸福过，在自己回家的时候，有一个老人拄着拐杖，站在村口等着自己，那种被人宠爱的感觉，让欣言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候。
欣言记忆里的老房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崭新的一层楼房，正神气的竖立在村子的中间，在以前老房子的位置，只不过新房子更大了，连同后面的一排猪圈牛栏，也都拆的干干净净。欣言扶着奶奶站在家门口还未彻底平整的道场上，看着自家的房子，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
“妈，妈，哥哥回来了，快开门。”欣玉急不可耐的扯着嗓门远远的喊了起来，欣言妈妈正在和村里的人烤火，听说欣言回来了，忙不迭的跑出来开门。
“妈，我回来了。”欣言看见自己的妈妈打开门，笑着喊了句，伸手把妈妈抱住了。
“崽呀，我生怕你今年过年又不回来了，都腊月二十八了，还好回来了，还知道剪个短头发，要不然你爸看见了又得不高兴了。”欣言妈妈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一扫脸上往日的忧郁，幸福爬满了脸。
“哥。”关着的房门也开了，欣国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女孩子，看见欣言笑了笑，怯怯的也跟着叫了声哥。
“你是芳萍？”欣言笑了起来，看着站在欣国后面的个子娇小的女孩说：“欣国经常跟我说起你。”
“欣国也经常跟我说起你，他说你过年会回来，本来我今天要回家的，他让我多等一天，说想让我见见哥哥。”芳萍挽着欣国的手轻声细语的说。
“别站着说话了。冷不冷？过来烤火吧，你爸出去收账去了，也该回来了。你爸说你最喜欢吃鸡，等你回来杀鸡呢。”欣言妈妈高兴的说。
“哦。”欣言妈妈把欣言拉到火盘边，跟村里的几个婶婶打过招呼，欣言把奶奶也扶了过来，坐在了一起，拉着欣言问这问那。
天色将暗的时候，欣言爸爸回来了，欣言有些紧张，站了起来看着他爸爸，也不知道张嘴叫人，家里的人看着父子两个，也跟着紧张起来。欣言爸爸看了欣言一眼，对欣言妈妈说：“不是让你把鸡关起来吗？关了没？你去烧水吧，我来杀鸡。”说完，看了欣言一眼，放下肩上的药箱，挽起袖子往后面的厨房里走去。
记忆中，欣言爸爸是从来都不会做家务的。欣言妈妈跟在后面，到厨房里烧水去了。村里的几个婶婶正在大声的跟欣言奶奶谈笑，说欣言爸爸疼欣言，回来就杀鸡给欣言吃。欣言奶奶听力似乎下降了不少，几个婶婶说话的时候几乎要贴着她的耳朵。但奶奶的表情很高兴，也很幸福，不时也大声回一两句，她完全忘了，别人那么大声跟她说话时因为她的耳朵有点聋。欣言坐在火盘旁边，想起从前的种种，禁不住有些心虚，他想了想也走到厨房里去了。欣言爸爸正把一只鸡从开水里提起来，放在垫在地上的蛇皮袋上拔毛，欣言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蹲了下来，父子两个对视了一眼，欣言也挽起袖子，帮他爸爸一起拔起了鸡毛。
欣言爸爸的话很少，除了偶尔让欣言拔干净点之外，父子之间似乎无话可说，但欣言能明显感觉到，他爸爸跟自己说话的声音，相比之前明显柔和了许多。这已足够让欣言觉得鼓舞。他偶尔抬头看一眼蹲在自己眼前的爸爸，他真的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已经沟壑般深深的印在了脸上。他身形单薄干瘦，皮肤黝黑，跟四十三岁的年纪明显不符，欣言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感伤。可是，他却不知道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跟自己的爸爸说话，好缓解父子之间这些年积攒的怨恨与嫌隙。
这一顿饭，大概是这几年家里吃的最祥和的一顿饭。虽然父子两个还是刻意在回避着什么。有时候，明明是说给欣言听的话，却故意说给欣国听，而欣言回过去的话，似乎是在回欣国，却又像是在回答他爸爸。父子之间的关系，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但无论怎样，欣言爸爸看起来心情很好，从来不在家人面前不苟言笑的他，今夜却说了好多让家人听着高兴的话，欣言坐在奶奶的身边，默默的听着，不时把碗里弄碎了的鸡肉夹到奶奶碗里。
这一夜，欣国和芳萍、欣玉几个人聊的很晚。欣国告诉他，家里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接到一个从西安打过来的电话，是个女孩子打过来的。问欣言在不在家，过的好不好。是他爸爸接的，但欣国他们从来都不知道，只是最近他爸爸才告诉他们。
欣言知道是谁的电话。因为他曾经给明明留过一个号码，他没想到明明真的会打过来。这突然的消息让欣言有些不安，但这一夜，欣言睡的很好，这几年，他第一次在自己家里，睡得如此踏实，如此安稳。这感觉，真好！
早上醒来的时候，外面正飘着小雨。欣言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快九点了，农村里的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已经起床了。欣言爬起来把房门锁上，从被窝里摸出烟点着抽了起来----欣言爸爸并不知道欣言抽烟，虽然欣言二十岁了，但他还是不敢在自己爸爸面前抽烟。
其实欣言爸爸站在窗子边上，他看见了欣言在抽烟。等欣言发现的时候，藏已经来不及了，但欣言爸爸只是看了一眼，默默的走开了，但欣言还是被吓了一跳，本能的把烟扔在了地上。
欣国敲开了房门，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也不说话，拿起拖鞋换了起来，欣言见欣国脚上穿的是雨靴，有些奇怪，欣国怎么这么早就出了门？而且一进来就死气沉沉的样子。他想了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刚要问欣国，芳萍和欣玉也走了进来，欣玉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欣言，又低头看着正在换鞋子的欣国，芳萍站在后面，一脸的不安。
“怎么了？”欣言看了三个人一眼问。
“还不是后面的那个黑鬼？欠爸爸一点钱问了两三年了，每次都是赖账，早上我跟细哥又去问了，他不但不给，还打了细哥一个耳光。”欣玉气呼呼的说。
“你们没还手吗？”欣言听完也没生气，只问了欣玉一句。
“怎么还手？还没动手就被村里的人拉住了，说是爸爸的朋友，让细哥赶紧回家，怕细哥吃亏，把我们拉走了。那个伯伯你认识的，以前经常在我家吃饭，没什么头发的那个。”欣玉说。
“黑鬼还在家？”欣言点了支烟问。
“不知道。我跟细哥走的时候，他问了细哥一句是老大还是老二，我说这是我细哥，我大哥昨天回家了，然后就看见他换鞋子出门。”欣玉正说着的，欣国抬起头来，瞪了欣玉一眼，欣玉反应了过来，马上闭了嘴。
正好欣言妈妈过来喊兄妹几个吃饭。欣言爬了起来，刷了个牙。趁着欣国几个在厨房里端菜的功夫，径自从后门出去，爬上家后面的小山坡，一个人往黑鬼家里赶去。
“欣国，你哥还没起来？叫他起来吃饭。”欣言爸爸端着饭碗，见厨房里没有欣言，张嘴问欣国。
“起来了，在后门口刷牙呢。”欣国说。
“我刚从后门过来，哪里有人？”欣言爸爸说。
欣国不说话，放下碗走了出来，欣言的牙刷已经放在桌子上，欣国又到房间里转了一下，没见欣言人，马上走到厨房：“没看见哥哥。”
“完了，大哥一定是去找黑鬼去了。”欣国想了想，突然大惊失色，一拍大腿说。
“他找黑鬼干嘛？”欣言爸爸似乎忘了欣国早上去找黑鬼要账的事。欣玉连忙把欣国挨打的事说了一遍。欣言爸爸还没听完，把手里的碗一扔：“完了完了，欣国，你快点跟我去黑鬼家。怎么忘了这茬呢。昨晚忘了叮嘱你们两个这钱不要了，你哥知道了这事还有好？”说完，拔腿往后面跑去。
下雨的缘故，导致路面非常的滑。欣言特意换上了自己的运动鞋，快步往后面村子里赶去。现在的他，自己受了欺负他可以忍受，但是欺负他家里人肯定不行。尽管他已经很久没跟人打过架了。欣言爸爸带着欣国，也在后面急急的追赶，他们两个心急如焚，不知道欣言又要捅出多大的搂子。
欣言一口气跑到后面的村子，欣言爸爸那个朋友的家正在村口，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欣言了，欣言也不太认识他，欣言走上前去，问清楚了黑鬼的家，朝他家赶去。这个伯伯刚回答完，大概是反应过来了，马上跟在了欣言的身后。
欣言走到黑鬼家门口，见大门关着的，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是一脚，把门揣的两边敞开者：“黑鬼呢？”欣言怒气冲冲的问。
“不。。。不知道，出。。。出去了。”正在烤火的一个年轻人看见欣言的样子，结结巴巴的回答。欣言看了他一眼，在屋里找了个遍，没看见人，走了出来。隔壁的人听见动静，端着碗走了出来，看见欣言找黑鬼，对着欣言朝集镇的方向指了指，又端着碗进去了。
看来这个黑鬼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连自己家的邻居都出卖他。欣言心想，转身又往大路上赶。欣言爸爸的朋友还来不及拉住欣言，就远远的看见欣言爸爸带着欣国往这边跑，连忙转身朝欣言爸爸跑去。
欣言对这个地方的路不熟，但他知道，黑鬼家的邻居指的方向一定就是欣言村大队的集镇，因为那是附近最繁华的地方。所以他顺着大路往集镇上快步走去。欣言爸爸的朋友一见欣言爸爸，马上把情况说了一下，带着欣言爸爸从小路上往集镇上赶去，他们想赶在欣言前面拦住欣言。
本来按照路程，是完全可以拦住欣言的，但是欣言到底年轻，又是连走带跑的赶路，很快他就先一步赶到了集镇上。集镇上很多人，欣言的眼睛四处搜寻着，很快，欣言就在一家很大的杂货店里发现了黑鬼，他正靠着柜台上，眼睛盯着柜台上的东西，但他没注意到，他身后的对街上，欣言已经盯住了他。
欣言爸爸的表哥在杂货店的对面卖肉，欣言走上前去，拿起杀猪劈骨头的刀来，对他伯伯说：“伯伯，借你刀用一下。”说完，提着刀朝杂货店里走去。
等欣言伯伯认出来是欣言，欣言已经快走到马路中间，他知道准没好事，马上跟在后面追欣言，正在这时，欣言爸爸一行三人也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欣言伯伯看见欣言爸爸，马上朝欣言爸爸指了指欣言，欣言爸爸看见欣言提着杀猪刀杀气腾腾的朝店里走去，魂都吓丢了，几个人马上朝欣言扑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