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零
“小鬼，我还忘了问你，怎么不回家过年？”邹老板顿了顿，抽了口烟问欣言。
“不想回去。”欣言勉强的笑了笑，简单的回答。
“我呀，在外面也跑了不少年头了，算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你就别跟我打马虎眼了，八成是跟家里人闹别扭吧？”邹老板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欣言的心事。
欣言有些尴尬，他看了邹老板一眼，神情变得非常不自然。
“我一直都忙，基本上跟你接触的比较少。公司里其他人都做的时间蛮长，所以比较了解他们的情况。我不是要套你的话，你看起来很斯文，也很老实，可是呢，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其实隐瞒了不少事，你别以为你很少说话我就看不出来。”邹老板笑着对欣言说。
欣言没想到邹老板会跟自己聊这些，他有些纳闷，从桌子上拿起烟来，犹豫了一下，递给邹老板一支，邹老板看了看烟，打了个火：“你别以为这个烟我不抽，我好日子坏日子都过了，不介意这些。”顿了顿：“小鬼呀，我呢，比你年纪大不少，以前读书的时候，总是在外面胡搞瞎搞，今天跟这个打架明天跟那个打架，经常有人到我家去告我的状，严重一点的还当我爸的面要打我，说我爸不会教孩子，我爸被我气的不行，不过每次我捅出什么娄子，又是他帮我出面摆平。我家里是农村的，条件也不好。那个时候我总是抱怨他不会赚钱，没让我过上好日子，后来，我不愿意读书，一个人跑到绍兴来，什么都干过，就是没好好干活。我父亲总是数落我，说我这样那样。我当时真的憋着一肚子气，所以一气之下，我跟着社会上的人鬼混，结果搞出了事，被判了几年，我父亲带着我妈每个月都会来看我，但是很奇怪，他没再骂过我，总是劝我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我后来减刑了，出来之后，我开始对父母亲有点概念了，当然这也跟我老婆有很大的关系。”邹老板回头看了看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女儿和老板娘：“我出来的时候，一无所有，她家里条件好，当时她不顾家里人的反对，非要嫁给我，结婚之后，又是她家里拿的钱，还有我那几个兄弟给了我一部分，开了这家厂。日子就这样慢慢好起来，我老婆总是劝我，人要靠自己，不要总是抱怨父母。我的日子好起来之后，我父母从来没过来看过我，只有我女儿出世的时候，他们过来住了一段时间，其实他们是内疚，觉得没有给我什么帮助。我总以为父母还不算很大年纪，我还有机会让他们看着我好起来，能让我尽一份孝心，可是，就是在前几年，我父母先后走了，都是很突然就走的，让我完全没有机会弥补一下我年轻时候的错，我以为我还有机会弥补的，其实根本就没有机会，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自己真是要多不懂事就有多不懂事。”邹老板叹息了一声，身后的老板娘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板，老板娘，你们坐。”欣言站了起来，抽出两张塑胶凳子，递给他们，老板娘对欣言笑笑，接了过去。
“对，坐一下吧，反正也没什么事，就聊聊天吧。”老板娘看了看邹老板脸上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抱着女儿坐了进来，邹老板又递给欣言一支烟，点着火抽了起来。
“老板，你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欣言有些不解的问。
“有什么稀奇的，每个人都有过去，坦诚一点也好。公司里的老员工都知道我过去的事情。我看到现在的你，然后就想起了自己那个时候，说老实话，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家里不算远过年又不愿意回去的，一定是跟家里闹了别扭，我跟你一样，有过这样的年纪，能理解的。”邹老板对欣言说：“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犯错，但是这个世界不管多少人害你，你的父母不会害你，你记住这一点。其实现在的我到了这样的年纪，也会去反思自己年轻时候的事，但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可能真的会比较执着，比较会脑子转不过弯来。”
“可能是自己还没想通吧。想通了就好了。”欣言咬了咬嘴唇说。
“嗯。小鬼，你现在对读书还有没有兴趣啊？”邹老板笑着问欣言。
“读书啊？有兴趣有什么用？应该没机会了吧？其实老板我也不喜欢骗人，我没读书，其实不是因为家里穷，当然家里不富裕也是事实，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原因而已，可能还是跟我的性格和我爸的教育方式有关吧，所以搞成今天这个鬼样子。”欣言声音低低的说。
“他以前是在西安那边读书的，大学，可惜了。我看他床头边上都是放的书，就问了问。”邹老板回头对老板娘解释了几句。
“也别说没机会，说不定什么时候机会来了也不一定呢。你还这么小，不到二十岁吧？大把的机会呢。”老板娘笑着说。
“是啊。你就多看点书，会有好处的，我自己书读的少，看见你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了。”邹老板也笑了起来：“听老板娘的，说不定哪天机会就来了呢。”
“小鬼，你一个人在这里住怕不怕？”老板娘问欣言。
“还好吧。马路边上，也没什么好怕的。”欣言轻声回了一句。
“不怕就好。快三十晚上了，这几天我们要回乡下，你在这边的话注意安全。”邹老板叮嘱到：“其他的事情等我们回来再说。记住我说的话，自己勤奋点说不定哪天机会就来了呢。”邹老板说这话的时候，老板娘把女儿塞到邹老板的身边，自己出去了。
“小鬼呀，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跟你聊这么多，突然觉得心情放松了不少，还真是对你印象蛮好，之前小林说经常看到你看书，我还不信，我说的小林不是跟你们住一起的小林，是我们的会计小林。”邹老板看起来心情挺好，一边逗弄着女儿一边对欣言说。
“也是无聊，我不喜欢四处乱跑。”欣言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小鬼，这瓶酒是我自己酿的，给你一瓶过年喝。我们这边人都喜欢喝这个酒，你也尝尝。还有这两包烟你也拿着，也没带几包，过年了，抽点好烟才像过年。这些果子什么的，留着慢慢吃吧。”正说话间，老板娘又走了进来，把一大瓶红色的酒放在桌子上，还有一个袋子，里面满满一袋子都是吃的东西。
“老板娘，我这儿好多吃。。。”欣言慌乱的站起来，赶紧推辞。
“行了，大过年的，给你你就拿着吧。别推来推去的，不好看。”邹老板有些不高兴的对欣言说：“不早了，我们要回去了。我老家的电话号码桌子上有。有重要的事打电话给我，吃好点啊，别舍不得。那些鱼都是我老婆自己腌的，别不好意思。”邹老板站了起来：“走了啊。”
欣言看着邹老板的车消失在夜色里，他关好门，又重新躲在保安室里。仔细想着刚才邹老板说的话，老半天，他抬头看着漆黑的夜里，有些害怕，迅速的爬到床上躲在了被窝里，蒙着头睡了起来。
大年三十晚上，欣言早早的把对联贴在了公司的大门两边。又把邹老板放在办公室的鞭炮搬了出来放掉了，就好像是为了完成任务一样。他烧了点开水，泡了一包方便面，蒸了一条鱼，把老板娘给他的一些干果子摆在桌子上。看着眼前桌子上的东西，欣言脑海里全部都是在家过年的时候，满桌子热气腾腾的菜，外面的马路上，除了欣言保安室里的一盏灯火，就只剩下地上的白雪。不时有鞭炮声钻进欣言的耳朵，对欣言来说，17岁的年华里，这是他过的最凄凉最孤单的一个年。欣言看着桌子的酒，他原本是不喝酒的，可是今晚他想喝酒，特别想喝。他不想让这种想家的思绪让他整夜陷入到无眠里，欣言拧开瓶子，把瓶子里的红色液体倒出满满一杯，闭着眼喝了起来。
酒很甜，带着一股浓郁的果香，似乎没有酒精的味道，欣言放下杯子，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一股浓浓的思乡情绪涌上心头，欣言盯着电视，眼泪突然不争气的掉了下来，他看着这家简陋的保安室，看着桌面上的方便面和鱼，感受着这说不出的思绪。欣言又倒了一大杯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这种酒像极了绍兴的黄酒，入口时清香甘甜，过后才能感受到强烈的酒劲。欣言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看着电视里主持人各种阖家团圆的说辞，他有些想吐，可是吐不出来，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觉得头发晕。欣言想着家里现在团圆的情景，越想心情越糟，顿时整个人情绪失控，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与此同时的千里之外，雪已经停了，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欣言爸爸带着欣国和欣玉跟家族的人一起刚拜完祖先。平时舍不得开的路灯，家里都打开了，脚从雪上走过，发出吱吱的声音。大红对联是欣言四叔写的，看着很喜庆，灯火照下来，似乎那一片都是红色。欣言爸爸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喜庆。欣言的奶奶正在蒸饭，昏暗的灶台上，摆着各种已经做好的菜，大条的红烧鱼，红烧肉，鸡汤在炭烧的火锅里发出嘟嘟的声响，似乎一年都舍不得吃的东西在这天晚上全部摆上了台面。在农村的任何一家，都只有今天晚上才是最丰盛的一餐。饭厅里，一根大树兜正在火盘里烧着，冒着一点点青烟，很是呛眼睛，欣言爸爸看了看欣国和欣玉，面无表情的把火盘移到了门口。
欣国把八仙桌上摆满了筷子，象征着人丁兴旺。欣言爸爸把欣言奶奶扶到了上席坐着，自己带着欣玉坐在了左手边的位子上，欣言妈妈带着欣国坐在了右边的位子上，欣言奶奶正对面的下席，多加了一个碗，那是给欣言留着的。
“妈，吃饭吧。”欣言爸爸拿着筷子对他妈说：“都吃饭吧。”欣言爸爸又对欣国和欣玉说，这是难得看到他如此平静说话的时候。
一家人闷着头吃饭。没有一丝喜庆与阖家团圆的意思，但没有人敢在欣言爸爸面前提欣言的情况，除了偶尔给欣国和欣玉夹菜之外，家里的人似乎没有一点声音。
“我大孙子也不知道在哪里过年，不知道有没有好吃的。”欣言奶奶突然停下筷子，叹了口气说，浑浊的眼神里有泪光。
“妈，吃饭吧，没事，欣言挺好的。”欣言妈妈看了欣言爸爸一眼，赶紧劝着欣言奶奶。
“你们慢慢吃吧，我吃饱了。”欣言奶奶说完，慢悠悠的站了起来，搂着手提的小火炉坐到一边发呆去了。
这顿年夜饭大概是欣言家吃的最快的一次。家里的人心里都惦记着欣言，可是没人敢问欣言怎么样。一家人的表情，看不出一丝过年的喜庆。
欣言妈妈站起来收拾桌子，菜大部分没怎么动过。欣言爸爸把门口的火盘拿了过来，放在了饭厅中间，走到房间里拿出几个小烟花来递给欣国：“带欣玉去放烟花吧。”欣言爸爸对欣国说，欣国怯怯的接了过去，带着欣玉到门口去了。欣言爸爸叹了口气，端着自己的茶杯坐在火盘边上，欣言妈妈把一些瓜子花生什么的端了过来，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
“姨妈，年夜饭就吃完了？”欣言爸爸低头嗑瓜子的时候，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欣言爸爸抬头一看，是景山端着茶杯子走了进来。
“是景山啊，你家也吃完了？”欣言奶奶撩了撩盖着小葫芦的围裙问景山。
“嗯啊，反正没什么事，早点吃，了个差事呗。”景山开了个玩笑：“今年过年回来的晚，都没时间跟哥一起坐坐，聊聊天，正好今天晚上吃完饭就过来坐坐。”景山说完接过欣言爸爸递过来的烟说。
“景山，坐吧。”欣言妈妈见是景山，连忙停下了手里的活，拿了把椅子递给景山，又拿起开水瓶帮他的茶碗里续水。
“哥，我爸妈在家，有个病痛什么的都是靠你找过，也没带什么东西给你，就带了两包好烟，很贵的，你自己留着抽。”景山从口袋里掏出两包烟来，递给欣言爸爸。
“这是说哪里话？都是自家人，你妈是我姨妈。你看你总是这么客气，欣言在你那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我都没感谢你。”欣言爸爸赶紧伸手接着，他这个表弟几乎每年回来都会给欣言爸爸带两包好烟。
“什么麻烦呀。我妈就姨妈一个姐姐，欣言也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这次回来的晚，家里什么东西都没买，晚上你又忙着收账，也没时间跟你一起坐坐细说欣言的情况，今晚正好有空，就过来你家坐坐，就当是守岁好了。”景山在火盘里点了个火，把烟咬在嘴里。
“欣言现在怎么样了？怎么不回来过年？”欣言妈妈也跟着走了过来，欣言爸爸看了一眼，把手边的凳子拉了一下，让欣言妈妈坐了下来，欣言奶奶听说是欣言的事，也惦着小脚坐在了火盘边上。
“欣言现在在一家做家私的厂里，就是做席梦思的，做的挺好，工资虽然不是很高，但还是蛮听话，我回家的时候，去找过他，让他跟我一起回来过年，他不肯，也没说原因，不过看他这半年的时间，做事还是蛮认真的，你们不用担心。”景山对欣言爸爸说。
“一个月多少钱？能不能养活自己？能不能学到什么手艺？”欣言爸爸问景山。
“看他自己吧。做什么行业都能学到东西，他上班的地方离我近的很，我也经常会去看他，姨妈，嫂子，你们现在别担心欣言，他挺懂事的，我也没见他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估计可能是没赚到什么钱，不想回来。欣言这孩子，性子傲气。”景山一五一十的说。
“这孩子，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哪指望他现在赚什么钱呀。”欣言奶奶念叨着。
“姨妈你别担心，我过年之后回去了跟欣言说说，看看让他什么时候回来一趟。”景山安慰着欣言奶奶。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想我这孙子，怕他在外面跟别人打架，怕他还像以前在家里一样，其他的都好说。唉，我这个大孙子，从小到大的，可没吃不少苦，他爸他妈也一样，孩子不听话，大人总是跟着遭殃。”欣言奶奶叹了口气，掏出手帕来擦了擦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