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渐渐而深，每至黄昏时刻的内院，颇有几分枯藤老树昏鸦的味道。
抄手游廊的一头有重叠的脚步声响起，领头的妙龄少女模样端庄妆扮沉稳，她双手捧着红木托盘，一双清澈的眸子低低的垂着。
几个小丫鬟打扮的人规规矩矩的跟在她身后，她们手上或捧着食盒或是端着洗漱器皿。
待走近正屋，却发现一个模样标致的小丫鬟立在门槛边沿。
“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了？”领头的那个少女正是冬葵，她低声问。
那小丫鬟屈膝行礼，嘴上很乖巧的道“奴婢小柳儿，是格格吩咐奴婢今晚来内院侍奉的。柳儿给冬葵姐姐请安。”冬葵姐姐果然如其他年纪稍长的姐姐说的那样，生的好秀气可是怎么穿的这样暮气沉沉？
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小柳儿，冬葵轻声道“那你随我进去吧，只是一点，谨记着规矩，不能扰了格格用膳。”
小柳儿应了一声，随即轻手轻脚的走在了几个小丫鬟身后。
雅尔檀瞥了一眼桌上的膳食，正中央摆了一盅子山药薏米粥，雪花一样的细米混着红艳艳的豆子格外好看。
冬葵虽然低着头却是最关注她眼色的人，不慌不忙的舀了几勺粥倒在她面前的青瓷碗里。
雅尔檀动作轻缓的尝了几口，恩，味道尚可，就是少了几分清香。
几道菜肴品下来，虽然没有素娘的手艺那样出色，也已经有了五六分的底蕴。
雅尔檀洗漱完后，小丫鬟们有秩序的退了下去，只有一身翠色的小柳儿仍静静的立在一旁。
雅尔檀也不去理会她，只转头吩咐道“她们姊妹做的吃食滋味不错，看来是有用心学习素娘的手艺，你开库房拿两匹耐寒暖和的缎子赏下去。”
冬葵应下了，却问“格格，这库房的钥匙是问依兰拿，还是？”
大格格内院私库的钥匙，依兰这个掌院侍女的手上有一把，另一把则在雅尔檀的首饰匣子里。
雅尔檀听她这么问，淡淡道“让依兰把钥匙拿出来，以后你和丁香替她掌管便是。”
冬葵默默地点点头，又看她没什么要吩咐的了，便退了下去。
萃华园里此时正是灯火辉煌的时候，沿着游廊走去一盏盏素色灯笼在黑暗中闪耀着金黄的光芒。
才走了数十步罢了，内院的第一间东面耳房就到了，门却没关只有那一挂帘子在风中轻轻飘动。
打起青布门帘，若有若无的药味就飘了出来。冬葵皱皱眉，回身放下帘子关上了门。
许是那关门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人，轻轻的声音飘了出来“红叶是吗？是不是格格让你来唤我了？”
冬葵轻轻地走了进去，抬眼就看见床上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子正捂着帕子咳嗽，这么看着倒是让她有些不忍开口了。
依兰看见是她，忙道“原来是冬葵妹妹，你快坐吧，我这里如今没什么好茶水，怕是有些凉了。”说完又道“红叶去厨下领饭了，待她回来了，我让她沏一壶热热的茶水让妹妹暖暖身子。”
冬葵便坐在了桌边的绣墩上，见她只穿着白色的中衣，平日里梳理的整整齐齐的发髻此时也有些凌乱的散在肩上。看她脸色十分不好，问“受了风寒吗？可寻人拿了药？”
说完又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的天气在夜里被罚跪，能不病了吗？她是个有家人的，爹妈还是府里的管事，自己真是多此一问。
依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道“家里已经托人送了温养的药材进来，红叶午后便煎了一副药，喝了之后稍好些了。”
冬葵心想，你看，这不就是有亲人的好处吗？若是自己受了罚，又有谁来关怀？
见她脸色平淡，依兰有些费力的直起身子靠在床沿上，轻声说“是格格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的吗？格格今儿用了些什么吃食？这天儿又冷又枯燥，可不能呈上酸辣的东西给格格吃，酸酸辣辣的虽然开胃，可就怕伤了格格的脾胃。格格她娇贵，晚上小厨房那里可有做了热热的汤水？格格还是多喝些滋养的汤品补身子重要。”
冬葵语气平平的说“今儿晚膳是小厨房那两姊妹做的，有一道山药薏米粥姑娘还算欢喜。”
这一听，依兰忙止住断断续续的咳嗽，脸色憋得有些涨红，声音嘶哑的说“她们两姊妹年纪还小，若是做了些不合格格脾胃的东西那怎么好？翠妈妈她去哪儿？怎么不亲自做？要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进了格格的嘴，那可怎么好！不成，这不成，我得去小厨房看看。”
“茯苓姊妹做的还算对格格胃口，你且放心吧，我会看着的。翠妈妈今儿也在旁边看着她们，并没有离开小厨房。只是格格想看看，她们是否有认真学习素娘的手艺，才吩咐今晚让她俩做晚膳的。格格如今好好的，你不用这样着急。”冬葵忙按住了她急着起来的身体。
“咳咳”依兰猛地咳嗽几声，握住冬葵的手，认真的说“冬葵妹妹，我如今病了，这一身病气儿不能靠近格格。我且拜托你了，屋里伏侍的小丫鬟们若是哪个敢使懒性儿的，你只管罚她们，格格的茶水得时刻注意着，可不能喝凉的。”
冬葵眼神复杂的看着这个病殃殃的人，你这样尽心尽力又有什么用？格格她身份高贵哪里会懂做奴儿的苦楚？
抽出被握住的双手，冬葵坐在她床沿，轻声道“我记下了，你放心。”有些疑惑的问“你今儿再怎么说也该去给格格请罪，怎么早上却没见着你？”今儿伏侍格格起床的是丁香。
依兰有些黯然的说“我从抱厦那里走回来之后就跪在了咱们格格屋门口。丁香妹妹身边的俏露却一个人静悄悄的过来扶起我，她说，我跪了一夜怕是受寒了，若是给格格沾上那可就不好了。我告诉她，我只等格格起来之后，在门槛上磕几个头就走的，并没有打算近身伏侍格格。她说，格格昨儿临睡前已经吩咐让丁香今天早上伏侍她起身了，让我自己在屋里思过。所以我才，咳咳，才在屋里躺着。”说着希冀的看向冬葵，“你来我这，是格格找我吗？”
冬葵心里思虑，昨晚她去了疏影梅居送礼，所以并不是她伏侍格格睡下的。可能是她走了之后，格格又唤来了丁香吧。
“格格吩咐我，吩咐我”有些不忍的低下眸子轻声道“来依兰姐姐这儿拿库房钥匙，你这些日子且歇着吧。这钥匙先交于我和丁香保管。”
即使她的语气轻柔了许多，但听到这句话，依兰还是不由得一怔，一双眸子里打转着泪花儿。
“格格这是，不放心我掌管院子了？”
看她难忍泪意的样子实在是让人不敢联想，这个女子从前容光焕发的模样，曾经的她是萃华园第一贤良人，是丫鬟队里最亮眼的人儿。
冬葵动了动嘴皮子，最后还是没能说些什么。谁能知道格格的心思呢？
依兰凄凉的笑了笑，素手指向梳妆台“钥匙在左边柜子第一个匣子里，你拿去吧，我这里晦气，快些离开吧。”
冬葵叹了一口气，起身来到梳妆台前，梳妆台上的首饰盒里是灿灿发光的各式首饰。瞧瞧这些金银珠宝，再瞧瞧床上面容戚戚的人，谁能想到以前意气风发的依兰姑娘会有这么一场遭遇？
拿了钥匙出门时，冬葵回头瞥了一眼，唉，那个女子面容上挂着两行清泪。冬葵摇摇头走了出去，做奴儿最要紧的一点依兰始终不清楚。
她的确够稳重妥帖，可惜了，格格已经不是幼年的格格了，可是依兰却始终把格格当做孩子看。什么事情都要自己经手，凡事都爱挣个高低，渐渐自以为自个儿是格格身边的第一人了。却不知道，格格只把她当个奴婢看罢了，平日里亲近时像养个小猫儿小狗儿那样，赞赏几句。一旦惹怒了主子，还不是受罚。这主子下人的差距时时刻刻记清楚了，免得哪日受罚了，心下还难过不堪。
依兰是家生子不像冬葵是经过颠沛流离的贫苦百姓家的孩子，因为不值钱所以看见得世态炎凉不是依兰能见到的，唉，若是可以选择。冬葵苦笑，她也不会选择这样一个贫苦的家境和辛劳的童年。
如今她这番光景，平日里诸多待人的好处，谁又记得？谁又记得来看看她这个掌院大侍女？若不是身边的小丫鬟红叶是个知恩图报的，谁来给她捧饭煎药？在这深宅大院里头，惹恼了主子，谁都能踩一脚。
正屋里，小柳儿伏侍着雅尔檀歇息在了书房的软榻上，双手轻柔的按摩着格格一双修长柔软的玉腿。
雅尔檀舒服的眯了眯眼，赞了一句“手法不错。”
小柳儿笔直的跪在软软的毛毯上，一双小手握成拳状轻轻敲击着她的腿部。她说“这按摩的手法是那位娘子教授奴婢的。”
又是那位听来颇为多才的小娘子，雅尔檀睁开眼道“你很尊重她？”
“娘子是个看着很冷清的人，但是奴婢觉得她是面冷心热。”因为屋子里就只有她们两人，格格又放缓了神色，小柳儿也不像白日那样小心翼翼的了，话里带着几分俏皮的回道。
雅尔檀莞尔一笑说“那倒也是，不然也不会教授你这个小丫头这么多的技巧了。”
小柳儿微笑道“娘子不仅懂得多，而且生得也很美呢。”
雅尔檀有心打趣她，问“那是你家格格美，还是那位小娘子美？”
若是个心机狡猾的丫鬟自然可劲儿的夸赞大格格了。
小柳儿却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说道“格格你神妃仙子般的容貌，奴婢从没见过能比之格格仙姿的人。”话锋一转却道“奴婢的娘说过，莫要与别人相较容貌。这身子是爹妈给的，做子女的哪里有嫌弃的道理？奴婢今儿见了梅姨娘家的谢小姐。”
“谢小姐真像戏文里的大家小姐。纤纤如柳的身姿，怕是一阵风就该吹跑了不是？这样的江南美人，美不美？自然是极美的！可是若与格格相比又如何？好比是牡丹里头的姚黄魏紫，都是牡丹极品，没有哪个比哪个更美的话儿。”
小柳儿抬头展现浅浅的笑容说“所以奴婢觉得，格格您是满族贵女，那通身的气派就是高高在上的牡丹娘娘。谢小姐弱质纤纤，就是花品里的水仙。而娘子她仿若花园里头的修竹，清丽过人的不止是容貌更是一身傲骨。”
好个心灵嘴巧的丫头！雅尔檀此时倒是有些想抬举她了。
“你这样灵巧，很讨喜。你可知道，格格我欢喜讨巧的人。你见过我身边的宝绿吗？”雅尔檀问。
小柳儿点头说“奴婢见过，宝绿姐姐是个看着活泼的姐姐。奴婢听寻兰说过，宝绿姐姐是个好脾性的。”
雅尔檀道“宝绿是个天真烂漫的，所以我才欢喜她。我见你也是个机灵可爱的孩子，想抬举你代替碧彤掌管萃华园的花草，可愿意？”
说完，雅尔檀眯起眼仔细的盯着她的神情，若是她能顶得住利诱，那真的是个可以放在身边的了。如若不是，那还是放回去吧，一个能背弃教授她礼仪规矩的带头姐姐的丫鬟，心太大也是个狠的。雅尔檀可不会让这种人近身伺候。
小柳儿脸上果然出现犹疑的神色，毕竟碧彤这个二等丫鬟的位置是很吸引人的。并不是每个小丫鬟最终都能升到二等丫鬟的呀！何况，何况碧彤姐姐还曾经挑过自己的刺，若是能取而代之那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最终她还是捏了捏手指，似乎是泄气一般的说道“奴婢能力不足还是个毛孩子，碧彤姐姐一向尽心尽责，奴婢还是跟在姐姐们后面学习吧。”
看着她沮丧的样子，雅尔檀却弯了弯嘴角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跟在几个大姐姐的身边学习吧。”
小脑瓜子一转才明白，小柳儿惊喜的喊出了声“是依兰姐姐她们吗？”
“是啊，你以后不用再料理花草了，跟碧彤道声谢，若不是她教导你，你哪里能有机会升到这个位子？”雅尔檀笑笑“以后你就搬进内院，白日里只跟着几个姐姐做事即可。依兰那里，你就不用去了，她还病着。你只管跟着丁香她们三个即可。”
小柳儿喜不自禁的抿抿嘴，虽然仍然只是个三等小丫鬟，但是能跟在大侍女后面做事，还能住在内院，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啊，真正是想都不敢想。小柳儿不禁庆幸方才选择了自己的良心，碧彤姐姐虽然脾气不好，但是真的能做实事，取而代之她，会让自己产生愧疚的。
看着小丫头喜洋洋的小脸儿，雅尔檀也抿嘴一笑。
信步来到内院的一间屋前，朴素的门窗上挂着几串枯黄了的花朵儿。冬葵伸手扣门，加重声音说“我是冬葵，茯苓你开开门。”
随即传了几声脚步声，吱嘎一声打开了门，一个衣着简素的少女站在门槛后边。
“冬葵姐姐快进来，外面冷得厉害。”少女忙迎了冬葵二人进去。
素净的屋子里除了一张的热炕头，一张桌子并桌上的茶具之外，还有一个立在墙根儿的黑木衣柜和靠窗的一个小小梳妆台。点了好几盏油灯，屋子里倒是挺明亮的。一个红布裙子的女孩子正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儿。
屋子里倒是暖洋洋的，炕上平铺着三层厚厚的被褥，还有两床半新不旧的棉被盖在上头。
那女孩子抬头看着她们坐下之后才问“冬葵姐姐，我和阿姊做的膳食格格还欢喜吗”
“格格说，你们做的很不错，所以吩咐我来赏东西给你们姊妹俩啊。”念冬笑道。
那女孩子歪头一看，“是布料子？”
冬葵身边儿的小丫鬟绮蕊快步走到炕前，将捧着的料子递给那女孩，“你瞧，这料子多好。”
那女孩伸手摸了几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对之前开门的那个少女笑道“阿姊，这料子轻软暖和，真好。”
那个被叫做阿姊的少女正是茯苓，她一见那两匹布料是嫩粉、石青两个颜色，心知是念冬挑选的，捧着热热的茶盏递给念冬。
“茯苓多谢念冬姐姐了，蔷薇最爱这红色，姐姐您的好心茯苓会记住的。”
茯苓是个容貌只能算得上清秀的少女，单薄的身子有些瘦弱。不过，冬葵一直很赞赏她那么爱护妹妹，所以这次才特意挑选了两姊妹喜欢的颜色，那两匹缎子上的花纹也很适合她们。石青布料的花纹素朴平淡，嫩粉色的花纹浓烈灿烂。
坐在炕上的蔷薇早已经拉了绮蕊一起坐下，两人正叽叽喳喳的说些针线花样儿。听自家阿姊这么说，才跟着说了一声“蔷薇也谢谢冬葵姐姐。”
茯苓是和蔷薇浑然不相像的，茯苓不论相貌还是性格都是低调平淡的，但是蔷薇却生得很娇媚过人，乍一看颇有几分二小姐的模样。尤其是她笑起来的时候，艳若桃李这个词形容她，很是恰当。很难让人相信这少女只是个低微的丫鬟身份。那嘴上的功夫亦是了得，外院的好几个小丫鬟都吃过她的排头，冬葵对此漠然置之。
随意寒暄了几句就携着聊的正欢的小丫头绮蕊走了。
茯苓关上门做回炕上，仔细的抚了抚缎子，柔声道“这下子阿姊可以给你做几身新衣裳了。”
蔷薇是个娇气的，虽然萃华园对下人一向厚待，月例也不低。一年四季的节日或是年关，都有新衣裳赏给大家伙儿。但是她心里知道妹妹还是很想要更多的新衣裳能好好打扮她明媚的姿色。
坐在对面的蔷薇笑了笑，也不吭声。
茯苓瞧着自家阿妹的面容，不禁晃了晃神，蔷薇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脑中浮现出刚走的冬葵，两者相比较，冬葵虽秀美也在妹妹面前失了几分姿色。阿妹这样出色，若是能升做一等丫鬟，那该多好？想着又摇了摇头，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了，自己应该满足了，吃饱穿暖的日子是该好好珍惜的。不能再乱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能这样生活下去，有什么不好的？蔷薇年少，自己这个做阿姊的，只需要尽心尽力的好好照顾她就满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