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爹的心脏病将他拖得更虚弱了。下床还可以,却不能再做任何重活,每次下地,他都是硬撑着。人老了便也开始怀旧了。他自与刘秀珍结婚来到白水乡,再也没回去过袁家坪。马家的亲戚,多半还是在那边,他们却偏偏落了这里。
最近听说自己从小玩得很好的老表哥肺癌晚期,快不行了,心痛不已。那老表哥小时候对马老憨和妹子马庭珍最好,经常带着他们去小河里捉鱼捉虾,还一起在树林子里生火,差点把林子给烧了;老马的母亲去世,老表哥还大老远地过来送葬,几个人在一起聊了通宵。那个时候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却再也不会有了。每念及那些陈年往事,老马就越想回去。落叶归根,每个人总有一个地方是他的根系所在,是他年老时情感的寄托。
马老憨便叫来妹子马庭珍,商量着什么时候一起回去一趟。一来看看老大哥,恐怕时日无多,他心里十分挂念;二来去亲戚那走走,看都是否安好,他想念家乡酿的米酒了。马庭珍答应,准备了两日,便陪着马老憨回了袁家坪。
那边亲戚都还好,有能力的早就搬到镇上或城里;有的也当了大官,生活小康。老马跟剩下的一些亲人一一见面,了解了各家的近况,倒也踏实多了。只是去看望他老表哥,给他的触动不小。说也及时,老大哥病重,整日与病榻为伴。昨儿见老马来看他,突然精神了不少。在床上跟老马讲了好些话,无非都是些陈年往事,惹得在场的人无不落泪。老马走后第二日,那边就传来消息,说老大哥闭了眼,去了。
老马听了,顿时抑制不住悲痛的心情,呜呜地大哭了一场。他最敬重的表哥也走了,自己如今也病重,人生可真是再无所牵挂了。只是可惜。老表哥啥都好,人也好,就是爱抽烟。没想到最后,却是死于自己最爱的烟上。要是当初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一定劝表哥把烟戒了。
这天,马庭珍和老马一起去了马家祠堂。好久没去过了,不知道那守着祠堂的老堂主还在不在。又是这开春的日子,想起玉兰刚来时到这里登记的情节。如今一晃,已经快八年了。祠堂依旧空旷,只是更加破败了些。那旁边的小屋子里,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的样子。老马走过去,见到此般不堪的情景,又心生感慨。
祠堂的门锁了,他们不能进去。走到旁边的小屋,朝里望了望,也没个人气。不过那桌上的东西却引起了老马的注意。他让马庭珍推开了门,走近桌子一看,是一沓信件。这里已经没人,怎么会有信件摆桌上呢?
老马拿起那沓信件,一封一封地翻起来,却无意中发现了他的名字,笔迹还有些眼熟。他忙抽出来,黄色信封上已经磨出了一些细小的毛,封面上的水笔字也淡得快看不清了。上面的邮票显示的是两年前。他想,到底是谁给他来了这样一封信,却又没送到他手上?
当他打开信封,拿出信纸看了上面的内容后,他整个人呆住了,心猛然觉得一阵剧痛,昏倒在桌子底下…….
…………………….
老马再次醒来,已经是在自家的床上了。“醒了!”马庭珍和玉兰来到旁边。马玉兰眼里噙着泪,望着马老爹;马庭珍是欲言又止。玉兰见爹清醒,喂了他几口水。而老马并没有问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什么,慌张地找着那封信,却哪儿也没看见。
“爹,咱们都知道了…….”马玉兰说道。
“信呢?”马老爹问。
“在这儿。”马庭珍从荷包里掏出那封信,递给老马。
老马用颤抖的手接过信,眼泪就直唰唰地流了下来。有种说不出的痛在他心里蔓延,却又无法开口。他转头望向玉兰,原来,原来一直在自己身边的养女,竟然是自己的亲闺女!当年那次诀别,他竟然连深爱的人有了身孕也不知,实在是悔恨不已。如今造化弄人,与亲闺女见面却不相知,终于得知又弄得天翻地覆,难道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如今终于发现,玉兰的确是长得像她亲娘,难怪当时一见,还有些亲切感;也终于想通为何她会来找自己,生母又为何在两年前寄了这封信。当初玉兰来到马家,还只当是自己好兄弟托孤,哪知,竟然是认父!到底还有多少事他没看明白?连自己的亲闺女在眼前都不知道她的存在,这一生,恐怕是白活了……..这一切的一切,对此时的老马而言,都是一次次打击,都是插在心上的刺,狠狠折磨着他!良久,马老憨回过神,才终于叫了声:“我的儿啊…….”
“爹!”马玉兰也终于明白当初母亲的决定;明白为何她竟能直直走到马家。而今母亲这信竟迟到了两年,母亲恐怕早已经不在人世了!马玉兰这才意识到这些意味着什么,一下跪到床边,伏在马老憨身边痛哭起来。一旁的马庭珍也不住地抹眼泪,这屋子里每个人都百感交集。
“……好你个死老头子,把她拉扯那么大,竟然是个野种!你说你怎么对得起我?哎呀,老天爷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真是让我不得安生,还不如死了算了啊….”堂屋突然传来刘秀珍那歇斯底里的哭喊,这声音听了尤其刺耳,刘秀珍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给打击到了,初是愤然地谩骂,却也因巨大的悲伤而声嘶力竭。
马老憨听着这叫喊,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娘也知道了……”马玉兰怯怯地说道。姑妈马庭珍赶忙出去,却见刘秀珍跪倒在地上,要死要活。
“再喊让大家听到了更好?”
“老天爷啊….可怎么办啊?我不活啦….”刘秀珍仍然躺在地上不肯罢休,却明显已经累得再喊不出什么狠话了。马庭珍这才把她扶起来,回了房间。玉梅和玉莲此时也是惊讶得很。原来跟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大姐,竟然真的是爹的女儿!可又不是娘生的…….
玉梅听懂了娘嘴里的野种是个什么意思,竟然也和刘秀珍一样愤然,跑到马老憨屋里,指着玉兰就喊:“我不要野种当我的大姐!她不是我们家的人!”真是童言无忌,她不知道这话究竟有多伤人,竟也脱口而出!
“你……”马老憨听了这话,不相信这是自己闺女说出来的。他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门口的玉梅,刚说了个“你”字,还未骂出口,便已急火攻心,咳嗽了起来。
“爹….”玉兰忙把爹扶住,让他躺好。她不敢回应二妹,她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以前自己是个养女,倒还没什么。可现在她成了爹真正的女儿,反而让她在这个家抬不起头来了。连玉梅这么小的孩子都懂,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能默默忍受。她只想好好陪着亲爹,其他的,恐怕是没那么多功夫去多想了。
刘秀珍是受够了,她对来了白水乡后的日子本就不满,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更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待她伤心完了,便气冲冲地走到马玉兰身边,拉着她就往外拖,“你给我起来,从今起你不是我们家闺女。你给我滚出去!”刘秀珍狠狠地说道。
“娘!”玉兰挣扎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刘秀珍。马老爹在床上也挣扎着伸出手不让玉兰走。
“别叫我娘,我不是你娘!你娘还不知道是哪个骚狐狸精,来勾引我们家老马,生出你这么个野种来!我跟你没关系,你走!”刘秀珍把马玉兰往地上一扔,还是那么强硬。
马玉兰哭着不说话,也不动。她不能离开爹,不能离开这唯一的亲人。就算刘秀珍拿着棍子来赶她走,她也是不会走的。
“这是干什么?”马庭珍跑过来拉着刘秀珍,责备道。
“我管我自己家的事,你别插手!你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刘秀珍如今是气得不行,连马庭珍的面子也不给,反而把她当仇人一样问起来。
“我哪里晓得?我也是刚得知。玉兰还是个孩子,你把她赶走,你又得了什么好处?她好歹是老马的亲闺女,也好歹在这生活这么多年了。如今她亲娘也死了,你要她去哪?”
“她娘死了活该!管她去哪,我眼不见为净!”刘秀珍心中的恨一时是消解不了了,又要去拉地上的马玉兰,别马庭珍给拦住了。
“你是大人,跟个孩子计较啥?传出去越发被人笑话。你以为你现在又吵又闹人不知道?还想多丢人!”听了这话,刘秀珍才安静下来。她也怕丢人,可她没脑子在乡里已经是出了名的,没少遭人嫌话,她自己却浑然不知!如今出了这事儿,她才意识到,再张扬下去,恐怕真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