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成绩报告单那天我一进教室门就听到站在讲台边上的小梁老师说我这次考得不错,成绩单一发下来,确实是出乎我意料。其实我今天来学校里心里是有点发虚的,考试那天我一心想着赶快写完就放假,所以根本是草草地做完一遍就趴着发呆,居然这样也考了年级第三十六,看来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太刻意认真地去做。
全班第一是刘珊珊,她考了个三十名,再前面的名次就没有我们班的份了。其实这种成绩也没什么可自傲的,我们学校本身就不是私立,在公办的学校里也根本算不上佼佼者,再加上我们年级里统共200个人,减去一小半根本无心学习的,竞争力怎么也不如那种一心要让全校都上重高线的学校。
杨思这次的成绩一落千丈,我也不知道是落到了哪个位置,刘珊珊大概只是出于习惯才跟我提了一下,说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又把那后面一半咽了回去,我再一次感到她的为难,所以想帮她分担尴尬,就自发把话题给转了。
——诶,你有没有发现最近高龙腾上课好像都不睡觉了啊。
一说完这话我看到刘珊珊的脸色更暗了,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平时我只要挑起有关高龙腾的话题,她通常都会兴起,然后一边数落一边暧昧地说起他们之间发现的琐事,我私心里早就肯定她对高龙腾是有爱慕的。所以当她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我只当是两个人之间闹了什么小矛盾,一时的冷战而已。
在听完学校从旁边警察局里找来的警察小队长宣传完寒假安全知识过后,教室里的人稀稀疏疏地结伴离开。我回忆起小学毕业典礼那天,道完了最后的别,应着完全黑了的天,孩子们被家长陆续从教室里接去,那些明明都是我曾经最巴不得永别了的背影,却在那一刻变得难得煽情。整整六年,人对幸福有感情,对于折磨和痛苦,大概也总是会病态地有那么一点的。
那么对于你们,还没有分别就开始舍不得的初一六班,面对总会接踵而来的离别和疏远,在那三年里,我时不时地想要踩住时间的尾巴,让它摔一跤,脚步再慢些。
我是和陈逸一起走的,我是说,他推着单车,而我走在他旁边。张孟轩说是跟其他朋友一起出去唱歌了,但我总是想自作多情地猜一下他老兄这是在为我和陈逸创造独处的机会。虽然我觉得这种说法挺不吉利的,如果我和陈逸真能长远下去,独处机会大可以不用靠像挤海绵那样。
我和陈逸并没有明目张胆地从学校大门一起走出去,这比起那些一边一齐走着一边用身体撞来撞去的情侣要低调得多。这并不是陈逸的主意,是我的顾虑,毕竟古湘退学的猜测还没有从众多智新学生的研究项目里被删去。
陈逸在出了学校不远的十字路口等我,就是我那天遇到虞天神的那个电线杆前。
他的眼睛有一点近视,但是只在课上戴眼镜,所以当我走近他的时候他才开始把微笑从嘴角化开。这让我在周围呼啸而过的风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好像我就是启动陈逸心里的那个指纹印,只有当他的系统扫描到我的出现,才会开始跳动,为了我。
——才出来?我还打算去找你了。
——我故意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再出来的。
我想做一个调皮的表情朝他笑着说,虽然看不到,但怎么也觉得自己不自然。我怎么会想不到这与偷情是如此相似呢,但是允许我犯错的,是我该被原谅的年纪,和无法停止的心跳,我乞求原谅,但我不知道是被谁原谅,古湘还是自己。
陈逸装作没看到我刻意的不刻意,将单车的双撑往上踢,推着车指引我的方向。
陈逸说他今天会在张孟轩家里等他,我有时候觉得他们两个黏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我和陆佳云的还多。以前陆佳云借过一本言情小说给我,上面说如果你开始觉得那个人的四周无论男女都有成为情敌的潜在性的时候,你就是彻底喜欢上这个人了。
——对了,这次考得怎么样啊。
我记起昨晚传简讯的时候我曾经跟他说我这次没用心考,所以可能要考砸了,他还开玩笑说一般考得好的人都这么说。然而这个成绩出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应了他的逻辑,还是生怕被他认为是在装。
——啊,还可以吧,考了36名,你呢?
——啧,不怎么样啊。
他苦笑着摇头,我恍然想到他在这之前已经缺了两个月的课了。虽然初三主在复习,但是第一学期还是要学很多新东西的,所以临近考试的这一个星期,他肯定是下足了功夫去补那些课。而在那同时,他居然还要分些心思出来每天跟我传简讯,我突然觉得脸上热热的,但是是很舒服的微醺感,像是心醉了。
——那张孟轩一定嚣张死了吧?你以前不是说你总是高过他一点,害得他每次都咬牙切齿么。
陈逸还是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想说张孟轩没有嘲笑他,还是没有考过他。最后他抓了抓头发,开口就又是一句让我脸通红心发窘的话。
——我们怎么总是说猴子呢?跟我说点别的好不好。
所以张孟轩是被当成双面情敌了吗?我有点为自己的想法发笑,陈逸这次的吃醋似乎比从前那几次都要胆大和明朗,是不是因为这次的对象是张孟轩而不是虞天神,是不是因为言语之中曾经的生疏和不知所措,在一声声晚安里被牵引到可以伸手就牵到彼此的距离。我和陈逸没有牵过手,但在那一刻,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种掌纹相对的踏实感。
——那……你过年要离开杭州么?
——是啊,我要和妈妈一起回去宁波,我外婆住在宁波。
宁波离杭州大概不超过三个小时的车程,但是听陈逸话里的意思,他们当天来回是不可能的,既然是回老家去看外婆,怎么也要住几天。虽然我们家小年夜的时候也要去外婆家里拜年,但因为外婆也住在杭州,只不过是比较偏远类似于乡下的郊区,所以一般当天就来回了,最主要的原因是邓心根本没心思待在那里,我总觉得在她的心里对天伦之乐这种东西非常不屑甚至抵触。
——怎么了,你担心影响我们的约会?
见我没有回答,陈逸开始自行揣测。我突然觉得他比初识时开朗多了之余,竟然还有了一点耍流氓的嫌疑。
——你放心,我不会在宁波住太久的,大概过了初二就回来了吧。你想去哪里?
我扫了一下脑子里所有关键字为“约会”的信息,全都是些电影院看恐怖片扑去男生怀里,走在路上突然扭到脚被男方背起,还有不小心撕破了裙子穿上了男方外套之类的鸡肋的情景。都怪陆佳云平时给我灌输的恋爱知识太过戏剧而没有实质了,所以除了电影院和餐厅,我实在想不到可以去约会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啊,你来定吧。
——你不是应该说,跟我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陈逸一皱眉,看似很失望的样子。然后我问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他说在前几天张孟轩曾经告诉过他,跟我交往一定要做好被琼瑶台词轰炸的准备,因为我的闺蜜叫做陆佳云。我再一次觉得张孟轩还真是了解陆佳云,在一起去吃饭的那个晚上我才从陆佳云嘴里听到过类似于这一句的肉麻话。
在我再三解释我和陆佳云的行事作风绝不雷同之后,陈逸总算是相信了,然后又一耸肩。
——我觉得王航应该蛮辛苦的。
——是啊,我也觉得,有哪个男的接受得了在学校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对面的人突然说一句看着你吃我就很满足了。
我们两个一起笑出来,肯定是同时在脑海里勾勒出了那个画面,陆佳云双手撑着头满眼星光地看着王航,桌子下的脚交叉着不停蹭着地面,得了空还用几个眼刀飞向那些妄图跟王航坐得近的女生。我觉得现实里面,陆佳云真实的表现,绝对不会输给我们的想象。毕竟艺术到底还是源于生活的,并且不管是正经艺术,还是******的艺术。
脚下的路程在谈笑间已去了一大半,我想我之所以会对这一天印象这么深刻,大概是因为从我出生以来,从没看过杭州下这么大的雪。雪下得没有任何预兆,没有零零散散的白色碎片作为前戏,像是不容商量地横冲直撞而来。由于雪势过大,还没等我彻底反应过来,就有好几颗冰碴子往我脸上掠过,我脸上的红血丝在冬天尤其严重,每天出门前都要抹上厚厚的面霜才能防止皮肤被风刮到裂开。
我反手去挡住一些雪,又不想被陈逸以为我很娇气。手放下来又挡回去好几次,头顶的亮白却突然被遮住,我抬头一看,挡在我头上的,是陈逸黑白色伞面的伞,再不经意地转头,看到他握住银色金属伞柄的白皙手指,再往上,是他如湖水漾开的温柔笑意和聚起的酒窝。
——你撑着伞吧,我推着车不方便。
——啊?哦好。
我抵住内心的颤颤巍巍,抿着下唇去接过他手里的伞,也不知道是谁的故意,总之手指触碰到了一起。他比我高不少,我必须将手抬高才不至于遮住他的视线。
这时候又有一些雪借着风做帮凶,从伞底呼呼刮进来,我再没有伸手去挡,因为我脸上的温度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它们刺痛我之前就将它们融化完全,我倒希望这些可以起到一点降温的作用。我在心里骂自己是废物,都跟陈逸认识多久了,为什么只要在距离还不到一米的雷区里,我就随时有可能被悸动到差点晕厥的自己把脸给丢尽。
但是我相信这是好事,如果爱情只有平淡和相濡以沫,如果只有礼貌的拥抱和习惯的相守,没有故事做架构,没有忧愁和紧张打底子。这样的爱情摆在这样的年纪里,除了格格不入,还能有怎样的装饰价值。
骨节慢慢地被冻僵,心里淙淙的感动流不到指尖里。我们很快进了公寓的大门,因为撑着伞不太看得到两边,在进门的时候跟旁边的人碰撞了一下,不是伞骨之间的碰撞,我觉得大概是戳到了什么人的身体。于是把伞往后倾倒一点,想着去给那个人道个歉。
——不好意……
视线明朗之处,没带伞的邓心两只手交叠着挡住头顶,是极少有的狼狈。她精致的眼妆里,是一双闪烁异芒的瞳孔,正望着我,和陈逸。
2008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