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里的护士一向扎针很利索,有些小孩子还没哭出来就已经扎完了,于是后面再怎么哭闹也都不算是护士的责任。我打上药水之后不过二十多分钟,陈逸他们就到了。我肯定顾昕昕不会鸡婆到把张孟轩和陆佳云一起叫来的,后来才知道原来陈逸一直都在张孟轩这里。
本来发烧只是小病,就连隔壁儿童输液室里的小孩子也大多数都由一个家长陪着,而我这边居然一下子来了大队人马,我害怕自己会不会在人群里显得太娇气,而事实上人们还是只各忙各的。而好死不死的是,顾昕昕居然在他们来了以后,在病床输液室里给我租了个床位。
于是场景一下子就变成了我身后垫着两个枕头,手臂下还枕了一个,张孟轩和陆佳云站在我的左边,陈逸站在我的右边,如果再被恶作剧地摆上一床花,十足像在跟遗体告别。现在还好一点,顶多像是垂死的病人跟亲人们交代遗言。我用目光找了一圈,发现罪魁祸首顾昕昕正坐在墙角的折叠椅上敲着二郎腿,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把指甲钳,正在修指甲,注意到了我幽怨的目光,她恶作剧地回以偷笑。
画面狡猾而平缓地在时间刻度轴上滑行了一小段,最先打破沉默无语的人依旧是陆佳云。不然我真的觉得我该先行交代遗言了。
——阿杳啊,你怎么回事啦,吃饭的时候昕姐跑到我这里来问我你在不在,我说不在然后她脸色都变了说你到现在还没回家,怎么现在躺在这里了啊。
陆佳云后来还跟我说,她脑补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画面,放学之后无情的同学们全都离我而去,我坚强地站起来突然感觉一阵眩晕又坐了回去,拿出手机想通知她们却发现手机没电了,于是我咬牙坚持着在地上匍匐前进,最后终于回到了家里拽住顾昕昕的裤脚,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说了两个字“救我”。
然后病房里本来严肃沉寂的白色被彻底撞碎,隔壁床有几个老人家笑得法令纹成了沟,还有个护士不小心把药丸打翻了,趴在地上一边笑一边胡乱找。我除了脸涨的难受之外倒没有任何感觉了,原来病痛之下真的能掩过人的羞耻心。
画面有点扳不回来,陆佳云又不是那种习惯随大流一起沉默的人,也知道自己的猜测成了荒诞的笑柄,于是严肃起来。
——阿杳阿杳你在学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我是想和陆佳云说的,我必须找一个发泄口,一个不会出卖我丢弃我的树洞,我知道多年来陆佳云就是那庇荫我无数次的大树,她的枝繁叶茂和苍翠欲滴,都是让人嫉妒不起来的澄澈。即使她给予很多人庇荫,而且现在有了一棵更加参天的大树拥着她,但是我还是想说,在我没有亲眼看见之前,我还是愿意自私地相信这抹浓绿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想和陆佳云说,但我只想和她一个人说,现在。
我不敢看陈逸,所以去看张孟轩,可是我忘了他人高脑子供血不足,根本没反应过来我是要让他回避,大概还以为我是觉得他帅,娇羞地捋了几下头发,更赖着不走了。最后陈逸一拍他的肩膀把他带出了病房。
——猴子陪我去上厕所。
——哦,你怎么又要上厕所啊,刚才出来之前不是才上过吗,你是不是前列腺有毛病了啊,这种毛病要早点发现早点治啊。哦不不,我怎么能在小顾面前说你前列腺有毛病呢,我们得伪装起来,你的前列腺非常健康,你的前列腺一级棒,你的前列腺顶呱呱……
我就这么看着张孟轩反过来搂住陈逸的肩膀,疯言疯语地跟他并排走出了病房,嘴里一句一个“前列腺”。我几乎都要怀疑这里是精神科病房,而张孟轩是尚未痊愈反而把前来查房的医生给忽悠疯了的一级危险病人。
他们走了之后顾昕昕竟然也自觉地走了出去,虽然她拿起手机作势是要去打电话,但我知道她也是和陈逸一样的心思,留个空间给我和陆佳云。
——阿杳,他们怎么都走啦。
我也懒得再解释,如果陆佳云生来是个要逆天的货色,那么她总能在形形色色里超脱出来,我觉得不明白并不是一件坏事,如果我八岁那年还不明白离婚是什么意思的话,也许现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我朝陆佳云招招手,她把耳朵凑过来,其实即使不这样,以我们现在的距离我说一些话,别人也未必听得到,但我是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我不能放任自己被抛弃的羞耻有一丝一毫泄漏渗透到病房的其他角落去,即使明天过后,这里的人谁也不能再见到谁。
——今天放学我本来是要回来的,但是杨思把我拦下来,说是科学老师要我们两个去打扫物理实验室,然后我就跟她去了,去了以后她骗我说她去储物室里拿扫把,结果把我锁在实验室里了。
我觉得我的言语里没有任何煽情的成分,在我想要怎么陈述的时候也没有半分的动容,但说着说着,话语里还是带上了灼热的哭腔,我希望陆佳云会以为我是因为发烧难受才发出这样的声调。
——啊?怎么会这样,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陆佳云是知道杨思的,我曾经跟她提过,这就是互相透彻了解的好处,可以从任何一个点切入,单刀直入。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他喜欢的人曾经跟我开过玩笑,但那都是两个月之前的事情了,本来一直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就……
陆佳云没再听下去,迫不及待地直起身子开始发表自己的观点,双手抱胸食指指腹在鼻梁上推了推装作自己戴着眼镜,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啧啧,阿杳啊,这你就不懂了吧,女人的嫉妒心是比你姐姐做的菜还可怕的。她只要一天没放弃那个男人,你还是很危险的呀小姑娘,你怎么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呢,嗯?你怎么不知道保护自己呢,嗯?那个男的帅不帅,嗯?
得到陆佳云对这件事的看法之后,我越加觉得全身乏力,就好像交代遗言的时候把杀人凶手的名字告诉了一个不会写字的哑巴,想要苦笑的感觉。
我慢慢地把我和虞天神、万玲、杨思的关系告诉给了陆佳云,她难得的觉得精彩于是根本没打岔,入神地坐在我身边巴不得耳朵贴到我嘴巴上,期间有个护士想来给我换药水,提醒陆佳云三次过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挡到了护士的道。
讲完以后觉得口干舌燥,拿起桌上一杯温吞水喝了下去,还没等陆佳云清嗓子开始评论,顾昕昕他们就一起回来了。
——诶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陈逸你的前列腺治好了?
原来陆佳云还记得这事,我登时觉得陈逸脚下一软,很是可怜。
张孟轩这个最初挑起话头的人倒是没心没肺地跑进来一屁股坐在我床尾,马上把兴致转移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小顾,小佳云,等期末考试完了我们几个一起出去玩吧,你们想去哪里。
大概是因为今天我是病人,所以就连陆佳云这平时最喜欢提建议的人都没有先开口,一起把目光锁在我身上。我觉得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刚才还跟陆佳云诉衷肠到差点像个扭捏的老婆子般落泪,现在却好像非得装作饶有兴致的样子回应他们的邀请。我没练过这种功夫,我觉得我走不出来。
——呃,随便你们吧。还有,我明天能不能请假。
后面这一句话我是对着顾昕昕说的,虽然当时我并没有这么想过,但是后来我觉得,我是故意在眼眶还没干透的时候去望她并且提要求的。她没出声回应我,点了点头以后又坐到角落的那把折叠椅子上玩手机去了,没玩一会又抬起头来看着张孟轩他们。
——我说我们三个人是不是应该出去谈谈?
顾昕昕说的三个人是她和陆佳云还有张孟轩,其实潜台词就是我们三个电灯泡要不要一起滚出去。张孟轩眯起眼睛表示自己心领神会,于是拉着陆佳云的胳膊把她往外拖。陆佳云扒住我的床单差点把我垫着手的枕头也一起带下去。
——喂不要把我拉出去啊我要陪我们阿杳的,我才不要出去,出去的都是前列腺有毛病的。
话题又牵回前列腺上,我觉得陈逸更可怜了。张孟轩嘴角抽搐了几下,一只手拱起来在陆佳云耳边说了几句,陆佳云这才肯放开我的床单,跟着顾昕昕他们出去了。我抬头看了看盐水袋里的药水,大概还有半个小时了。
除了角落那张折叠椅之外,我的床边再没有椅子了,陈逸似乎也是懒得再动,直接坐到我床边来,但是也不像张孟轩那么不规矩。因为是斜坐着,所以他要直视我是有点不方便的,虽然我知道是这理由,但却好像正好混合出一种躲避的眼神,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那个,其实我和虞天神……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那时候还要转身就走,这句恬不知耻的话我最终都没有问出口。这件事情本来就错在我,虽然我还不是陈逸正式的女朋友,但是他确实是跟我表过白的,更何况我们的事情也牵连了不少人折腾了不少时间了,早就该有个合适的契机让一切都尘埃落定。我的确不应该在这时候去招惹虞天神那样的人,或者说,我不应该不明着拒绝他的招惹。
人总是这样,被误会的时候觉得愤愤不平,谁都对不起自己不理解自己,直到被理解被宽恕才觉得自己也有错。陈逸的手掌盖到我头上,滚烫的额头上像是突然开出一潭清泉,我甘之如饴地笑了出来,他也朝我笑笑。
——等期末考试考完了,就去约会吧。
——嗯。
我觉得去任何地方都好,嗯,但是除了动物园。
2008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