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万玲发现之前,我已经被虞天神悄悄转移到了一个坡上。根据旁边的木标,我们再往前走就是参观小熊猫的地方,但是我的心情早就在那个快门声被戛然而止的瞬间里完全打碎。我甩开他依旧拽着我手腕的手,那过分的力道还没从我被掐出的红痕处褪去,他很明显还处于半亢奋半紧张的状态里。
——放手啊,你今天叫我来,是想让我跟你一起跟踪万玲的吧?
虞天神像是脱力地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大概是下意识地要否认,喉咙却被心虚哽住,言语乱了阵脚,隐藏的心思终于因为落单而被我轻易捕捉。
也并不是生气,我自问还没到那种资格。我只是突然觉得从开始到刚才为止在心底某处暗暗升起的被重视感,被毫无预兆地打到了汹涌的羞耻里。我是被利用的那个人,并且被毫无愧疚地利用着,一次两次。
他知道自己理亏,也就没来阻止我离开的脚步。我发现我和虞天神这个人永远相处不好,也永远都是我先受不了他而离开。在面馆里,在汇演场上,在他们班教室门口,以及在这个背景和味道都不太矫情的动物园里。如果我留下来,会看到一个怎样的虞天神,关于这一点,我总是唯恐避之不及。
一直到我确定自己离开了虞天神的视线范围里,我的心才开始发毛起来。我完全是属于一点方向感也没有的人,虽然现在正混入了男女老少的人群中,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出动物园,好不容易找到一张动物园完整的地图,却发现我根本不会看方向标。
从前,顾昕昕也给我开过购物单子让我独自去超市跑腿,而往往一上了二楼我就下不来,无论重复去多少次,我都无法记住究竟自动扶梯在哪一个口子上。陆佳云的那种“朝薯片直走然后在巧克力左转”的记忆方法也不是很适合我。所以我几乎都得装作从容不迫地绕二楼好几个圈子才能找到朝下的自动扶梯。
但是动物园比超市要大得多,并且没有薯片也没有巧克力,更重要的是我几乎没怎么来过这里。但是我依旧得装出是来参观游玩的姿态,东逛逛西看看,开始还觉得有点烦躁,后来心想反正今天本来也打算跟陆佳云出来的,与其去真的按她的计划去逛CD店,还不如来这里闲散一会。这么想着就完全没再去找出口,反正等闭园的时候跟着人潮总能出去。至于怎么跟顾昕昕解释我今天的出逃,那又是几个小时以后才要考虑的事情了。
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所以我参观的内容总是断断续续,看完这个动物就不知道接下来会走到哪里,看到别的什么。
就好像我从进入初中开始,我是一个人,一心想着挥去过去的耻辱和阴霾。却意外地认识了陈逸和张孟轩,模糊又清晰地经历了一场似是而非的萌动,再后来又认识了虞天神,知道了他和万玲的故事。再来就是再然后的现在,我又是一个人,却又不知道再接下来会是几个人。
虽然从来这里之后就没再喝过水,但是看到了厕所还是习惯性地顺便上一趟,万一等下再想上厕所却找不到了怎么办。
排队的时间比我上厕所的时间要多得多,到了后来连鼻子都用不着捏,我记起科学老师说过,这种情况叫做嗅觉疲劳,我很臭屁地在心里给自己点了点头,因为我上了初中才发现读书并不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情,我和刘珊珊还有杨思,总是半打半闹着的,就把一道题讨论完了。
青春需要一群好的玩伴,不然形单影只地打了通关也只是一场不立体的游戏。
上厕所要排队,洗手也要。等终于轮到我的时候我也就想都不想就拧开了水龙头,没发现边上那块巨大的画板。大概是她比我先洗完,所以转身离开的时候画板正好撞到我。
——不好意思啊……
轻柔的声音传过来,与那天从舞台上砸落的决绝完全不同。我转过头近距离地看到了万玲的脸,然后下意识地愣住了,她却也在看到我的时候一齐愣住,那句想继续说下去的道歉,变成了含在嘴角的笑意。
——你是……顾杳杳吧?
我会认出万玲并不奇怪,她的气质和她标志性的画板是最好的指向标。但是万玲认识我,而且还能在偶然一瞥中就认出我,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我想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当时在舞台上听过我的名字,然后私底下调查了我,也看过我的档案。
如果这么说起来的话,那万玲一定是还在乎虞天神的,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其实说起来,每个人都比我有机会。对于一个突然消失在迷惑里的人,我可以有万分的机会,也可以是灭顶的绝望。
她把我的脚步往旁边引去,方便后面排队的人洗手,我就跟她并排走在光秃的树群间,余光瞥到她背着的画板好几次貌似娇羞地撞上她后背。
——你是从虞天神那里听说我的?
我觉得我的毛病又犯了,自己的问题都像一堆没理过的毛线一样绕得满屋子都是,却还想要腾出一块空间来去心疼别人的伤口。我甚至想她一旦承认了,我就传简讯告诉虞天神说她还在乎着他。
——嗯……不是啊,我是听古湘说的。
这样的回答令我有种猝不及防的窘迫,我不仅自作聪明地把如今已经自由地她又跟虞天神带上的瓜葛,还自作自受地扯出一个我并不很想听到的名字。而且,如果她是从古湘那里听说的我,那想必她对我的印象不会好到哪里去,甚至会是糟糕。而我现在却依然与她并排走着,万一她等下突然发飙起来拿画板砸我的头怎么办?
——啊……哦。
我只能勉强自己发出一些音节来证明自己听到了她说的话。
——我跟小湘是很好的朋友,小的时候,她的软笔书法补习班就在我的画画补习班隔壁。认识的那天我被她的墨水泼了一身,她被我混过水的颜料浸湿了裤脚。
又是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相比我和陆佳云的忘带钥匙的情节,她们的的确要富有文艺气息得多。我突然想不明白命运到底是公平还是不公平的,它早早给你的生命定下了基调,让你遇到的情节全按照同一种色彩运作着,它给你一些注定不会离开你的人。却又把你圈在这个圈子里,并且一旦你越过了界,就不带商量地给你一道霹雳。
这次我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了,因为我不知道万玲跟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她难道不该把那些她从古湘那里听来的故事七拼八凑成为一张讽刺我的最好地图,然后再声东击西地警告我不该与即使只是她前男友的虞天神接触么。
——你别怕,其实我早就知道陈逸是不喜欢小湘的。
原来现实与故事总是有本质区别的,我们在自己的身边,在任何人的身边,都找不出一个绝对的坏人,遇不到一个绝对的情节。因为所有人的意识都是独立的,都是靠自己的判断力生存的,而并非被同一个作者用同一个键盘敲打出来。
——小湘并不是恨你,也没在我这里说过你的什么坏话。她只是太喜欢陈逸了,所以如果有一天你能和陈逸在一起的话……
——可是我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是在刻意回避的两个月之后,我第一次向别人试探性地伸出无奈的求救。这个初次相识的学姐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虞天神会在众多注视的目光里单单看中了她。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我僵硬地转过脖子去看她,顺利地从她脸上看到“但我不可能告诉你”这下半句话。既然知道她不会告诉我,我也就更不会去问了。我只是更佩服了她几分,明明是除当事人之外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却依然可以拥有置之度外的胸襟。
我不问是正好的,我不是聪明女孩但我也知道我没让她为难了,顾昕昕说过,一个人要笨也要笨得不麻烦别人。
——虞天神呢?他没送你就自己回去了?
——啊?没有啊,我一个人在逛……
她突然又像是若无其事地很自然地过渡到虞天神这个话题,突如其来的刺激让我招架不了,只能下意识就说了谎话。这是没安全感的人的通病,就算明知道不会受到伤害,也习惯在火花面前双手交叉抱住头。
她摆一摆手,一副“少来了的”样子。
——呵呵,我刚才其实看到你们了啊。你们在交往?
——啊?没有没有啊,我只是莫名其妙被他叫来的而已,他其实是想来找你的,还有这个衣服……他本来也是要给你穿的。
万玲的怀疑简直正中我的要害,情急之下我不得不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她,我想我这应该算不上是卖友求荣。因为如果虞天神和万玲还有机会的话,说不定我把虞天神敢做却不敢说的事情传达给她,也是在无形之中给他们两个的可能多添了几个善意的百分比。
她打量了一下我裹在风衣里的卫衣,嘴角带出一个不透露一点讽刺的微笑。
——有什么关系,这衣服很适合你啊,你很可爱。
我不知道万玲是客气还是什么,总之在我和虞天神的审美观里,我知道这一身搭配可以列入我人生的几大败笔之中。而且我发现,我从小到大被人夸得最多的就是可爱,所以可爱在我这里并不是一个亲切的形容词。
——学姐……你和学长之间,你那天为什么要直接上舞台拒绝他?
我发现我在万玲面前可以不用拘谨,她的亲和太温柔和真实,不像是都市大人们身上那种带着浓郁香水味的虚伪的亲近。所以我越加不敢相信她就是那天那个昂首阔步上了台,然后毫不留情面给了前男友一记响亮而绝望的耻辱的傲气女孩。
——嗯……怎么说呢,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他会爱上这种把戏然后继续玩下去的。可是我不想他这样,我希望他趁早放弃。
——为什么?你不喜欢他了吗?
她抿了抿嘴唇,我意识到自己可能问得太多了,不知道怎么把尴尬的局面扭转回来。她却没太在意地继续开了口。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喜欢他么?
2008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