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回家吧。
我们一天里所有的对话就是以这句为结尾的。旭日向西边缓缓挪移,人性的腥甜血味包裹暧昧笼罩住比阴霾更深暗的阴霾。汇演是下午一点半开始的,再过几个小时,日夜就要被更替。
我和陈逸并排走沥青柏油路上,久久没有抬头看对方一眼,暧昧的余韵张牙舞爪攀上罪恶感的后背,预备把它一举拿下。当下的思绪失控过去之后,我才肯承认我现在的确是在做一件疯狂的不可原谅的坏事。更糟糕的是,我竟然对自己产生了质疑,我问自己,为什么别人可以做的事情,我不可以。
况且……况且陈逸本来就不喜欢古湘吧?
我不可能这么快得出答案,在车站前的驻足中止了我与理智的抗争拉扯,我站在公车湛蓝色的玻璃内,看着陈逸僵硬执拗的浅笑,机械条件反射地抬起手与他道别。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总觉得他是后悔了,后悔过早讲出那些台词。扰乱了一场表演的幕序,台上鸡飞狗跳,台下人走茶凉。
电梯门一打开,我就看到背对着我正在停车的张孟轩,听到电梯开门声,他下意识转过身来,一看到是我就把脸上的表情换成了痞笑。
——哟小顾,甜蜜回来了啊?
——什么?
——还不打算跟哥哥我坦白?刚才陈逸传简讯告诉我他跟你告白了,然后我马上就转发给了小佳云。
我又突然觉得连我内心最深处的东西也被小心眼的阴影覆盖住了,我竟然以为陈逸后悔了。张孟轩是陈逸最好的哥们,他愿意把事情告诉他,一定也是下了决心了。一路来积压的抑郁被一条简讯一扫而空,这就是年轻的弹性,任何被忽略了的小事都可以是雾霾里的星火。
比我想象中的来得快太多了,我原以为我会以这样似等非等的状态活过很久,我以为快要不耐烦的人只有我一个。以为只要我暗示了自己退出这个看不破的迷局,陈逸就也会对我罢休。或许我可以大胆猜测陈逸不仅仅只是“好像”“有点”喜欢上我。
我不是对古湘一点顾忌都没有,但我毕竟不是圣人,面对这样的告白,这样的明朗将来,不偷笑出来,可能吗?张孟轩见我不语却默认,于是嘴角咧得更开。我倒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想找些话题来冲破这种彼此对望着傻笑的僵局。
——那个……你跟陆佳云……还好么?
人总要在自己安好之后才会开始顾虑起别人的酸楚,不论这是否会像是在结痂的伤口边上再划一道口子,疼痛包裹着刺痒,刺痒融进了疼痛。我也开始担心起这个话题是不是太敏感了,张孟轩对于陆佳云的感情,不可能在王航这个正牌男友出现之后就将余韵埋葬或散去。如果人可以这么轻易地控制情感的话,世界上所有主观的痛苦都会不复。
但是张孟轩一向有问必答,至少对于我,他是从来没真正发过火。以为他会嬉皮笑脸随便糊弄一句过去,谁知道他无奈状地耸肩过后竟作出一个别扭的笑容,声音好像无意间低了几度。
——有什么关系啊,反正男人迟早要跟自己不爱的女人结婚的。
我其实不过是想问自从王航来以后对他们平时的相处有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再透彻一点,我也想知道迟钝的陆佳云是不是隐约察觉到了张孟轩的心意。而张孟轩却一下子把时间跨到了我们都看不见的未来里。
“结婚”两个字让我亢奋又心寒。现代的人好像早就忘了恋爱的终点是结婚而不是分手。通常选择了结婚就摒弃了恋爱,选择了恋爱就有心地绕开了婚姻。
张孟轩悲哀的婚姻观突然让我对陆佳云的不开窍有点懊恼,她当然有选择自由恋爱的权利,但是如果她一辈子都不曾知道张孟轩对她的至死靡它,是不是对他来说太不公平了。当然这些都只是我当下头脑发热的想法,后来的我才知道,你把自己鲜血淋漓地剖开了给别人看,只会让那真实的腥臭把人吓跑,所以张孟轩到头来还是对的。
那我和陈逸呢,我们会结婚么?这个想法每侵略一点进入心智,就被我欲拒还迎地推回去几分,最后还是像打翻了的浓稠墨汁一样浸透了纸张的边边角角。我把自己的身体硬生生地拖进那天古湘用手指着的那件馨黄色婚纱里,于是那张被墨染黑了的宣纸,像是在烈阳下赤裸裸地狼狈地被烤焦了。
我怎么可能比古湘优秀呢,我还是没放下心底里最自卑的质疑。
我一向不擅长怎么样去结束一个错误的话题,还是张孟轩最后大大方方把我送到家门口。落地窗外似乎是刚吹过去一阵劲风,大片的枯黄色朝地面飞去,明明被玻璃隔着,却还是不自觉地用手掌搓了搓手臂。
天气是要转凉了。被自己老沉的内心独白给煞到。我又偷笑了三秒,去回忆那一路沉默不语的彼此,这才是我这个年纪的人应该做的事吧?我觉得如果偶尔可以变成陆佳云的碟片里,那些白目却无忧的女主角,学她们动作夸张语言幼稚的生活方式,似乎好像也是一种不坏的改变,如果是为了陈逸的话。
顾昕昕一进门就发觉我不对劲,也或者是我潜意识里刻意地想让她发现。
——天呐拜托你们克隆人能不能敬业一点,顾杳杳怎么可能像贵妃一样卧躺在沙发上跟着电视机里的MV一起唱歌。所以你克隆的是顾杳杳的外表,植入的却是陆佳云的脑袋?
顾昕昕的人身攻击早就对我起不了太大作用,反而让我愈加想要没事找事起来。
——小昕子,去厨房给哀家炒几个菜来。
我朝玄关处的她一挥手,书包瞬间从顾昕昕的肩头滑落。她不管地上的书包,把门关上就疾步向冲来,她拽着我一条胳膊想把我拽起来好好检查一下我究竟是不是顾杳杳。我两脚蹬向她想逃脱,她大概没想到我今天会这么狂妄,也就没伸手抓住我的脚踝,没控制好力道竟然真的一脚飞向她的肋骨。
她捂着伤处皱眉看着我,拽着我胳膊的手也很自然地被我挣脱。她没马上进厨房拿菜刀,似乎是真的被我踢出了内伤。彻底没有心思再得瑟,我端坐在沙发上等她将我发落。她坐到我旁边继续揉着肋骨处,过了一会好像缓了过来,却没第一时间掐死我。
我抬眼看她的表情,发现那里面似乎真的没掺进愤怒,反而好像有一种痛快的情愫。顾昕昕莫不是个受虐狂?一想到她从前曾无数次对我恶言相向,人身攻击,就是为了激起我的反抗,我开始给自己的猜测划上半个勾号。但我不可能真的有胆子给顾昕昕下这种结论,所以又斩钉截铁划下一个斜杠,把半个勾号改成了叉。
——我说你……今天……
顾昕昕终于张嘴,语气里也没有要拿我腌菜的那种决绝的成分,绷紧的神经突然松弛,身体一下子没能适应住,我的脚开始抽筋,学着小时候老保姆教我的样子站起来跺脚,脚趾却撞到了茶几腿上。我含着一眼眶的泪水摔到了顾昕昕身上,手正好按上刚才被我踢到的肋骨处。
顾昕昕“嗷”一声把我推到旁边,我翻过身来两手抱胸,缩到沙发角落里。我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罪无可赦,我甚至做好了要把她做过面膜的黄瓜全吃下去的准备。
顾昕昕的身子遮住了雪白的天花板,她两手撑住我身旁的沙发两侧,表情上竟然还是没有显露出半分懊恼。惊惧的凉意一下子钻进我的每一个毛孔里,到底是我见鬼了还是顾昕昕今天的面部神经坏死。
——你该不是跟陈逸那小子好上了吧?
我常常在想,在我还没有出生的那四年里,或者是我还没有能拿记忆当作刻本记录下一些事的那些年里。顾昕昕是不是瞒着家里偷偷上过长白山去修炼,只要在月圆之夜她在卧室里摆个台做个法,就能恢复原型变成白发獠牙的妖女。
——你……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得到我含糊的承认,她表情明显比刚才端凝了几分,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从角落里回来,好好地跟她说。
——其实也不是真的好上了,他就是……跟我告白了。
顾昕昕就是顾昕昕,如果现在坐在我身边的人是陆佳云,恐怕她早就跳到茶几上跳支舞。顾昕昕老道得像一个恋爱老手,挑挑眉眼含笑意。
——总算争口气了,我还以为是你没出息地傻兮兮跑去告白了。所以你答应他了么?那古湘那里怎么办,他还打算劈腿啊?
我知道顾昕昕对于劈腿这件事情是很抵触的,这不过是在我记忆里她对这件事情比较好听的一种说法了。她用在顾重光和那个不知名女人身上的,要恶毒太多了,她几乎用的都是杭州话,那些方言要硬生生地翻成白话,可能就强调不出那种语境了。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杭州话里包含的脏话并不是所有方言里最多的。
——我没有啦,我也知道的嘛。所以他说他会先把那边处理好,再来跟我正式说一次……
——那就好,我最希望这件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她把我的头发搓乱,算是报复了刚才的一脚和一掌,然后去玄关处捡起书包,大概是要进房间放好然后再出来洗手做饭。在她的背影里,我看到暑假的那天,阻止我去秘密基地里见陈逸的顾昕昕。
她曾经问过我一句话。
——你现在这个样子跟顾重光外面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她恨透了那个女人,也恨透了爱情里不稳定,随时可能遭受背叛的因素。所以她从没跟我炫耀过她与男朋友的恩爱,即使是恶毒的娇艳的顾昕昕,她也是怕了爱情的人,她知道一旦那些话说出口,就给予了别人践踏她的权利。她要做爱情里的女王、主宰者,一个浑身颤抖着的拥权者。
我现在做了同样的事,无论实质是不是,而顾昕昕再也没有把那句话搬出来过。
我想顾昕昕为我牺牲了太多,她本该自由的韶华,她在微风里韵动的青春。她的尊严她的仇恨,她的底线她的忌讳,全都为了我一一放下了。她失去了有一天见到那女人的时候对她剑拔弩张的权利,她卸下了全副武装的自己,妥协了一片曾是她心头覆盖面积最大的阴霾,她将那把佩剑直直地插向地里,半跪着朝命运臣服。我成了她的逆鳞和最贅余的拖累。
我也希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不要再出任何纰漏了。
2007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