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从开始就不顺利,晚饭点的时候,顾重光打电话过来说赶不上时间了,让我们自己到饭店里去。邓心用杭州话骂着脏话,又一边把过膝靴套上穿了黑色丝袜的腿上,那样子一点也不像陆佳云的妈妈抢过陆爸爸酒杯时骂的那么可爱。
在交接班的时间要打到车并不容易,尤其是在杭州。我们站在路边将近半个小时才总算打到车,幸好这是九月份,不然我实在不敢想象邓心站在风里,鼻子冻得通红,一边朝亮着绿灯却不载客的出租车招手一边裹紧身上的风衣,我见不得她狼狈的样子。
这不欢而散的一天,我到后来才知道,在那半个小时里,邓心没有弃权走人,已经是对这份感情最后的虔诚了,因为在这一天之前的好多年,她甚至舍不得每天抽出十分钟来陪我和顾昕昕吃顿饭。
绿色的出租车停在大酒店在门口,门童过来帮着拉开车门,才第一眼我就被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晃得睁不开眼。我们家其实不穷,但顾昕昕平时不会铺张,所以我从来没来过以黄金色打底的酒店,不得不说这勾起了我内心的自卑,我跟在顾昕昕和邓心的后面,俨然一个小丫鬟的角色。
穿白色衬衫黑色马甲的服务生把我们带进一个包间,顾重光已经坐在里面等我们。他只穿了一件灰白格子的衬衫,然后我就知道我们大约已经有半年没有见面,因为上次一起吃饭的时候,他穿的是一件厚夹克。用穿着判断岁月,这就是我们相处的方式,用陌生的眼神拉开距离,这就是我对他们的仇恨了。
我不曾问过顾昕昕恨不恨他们,因为我早就知道那个答案,是她永远说不出口的原谅,恨不起来的曾经。我不想逼出一个迫不得已的恨意,她骄傲地不愿承认自己爱着两个背叛者。
我们坐的是小方桌,刚好四个人,我和邓心坐在这边,顾昕昕坐到了顾重光的旁边。桌子上的玻璃转盘上已经摆了五六道凉菜。从服务员替我们拉开座位坐下开始,我们一起沉默了五分钟。这个画面在那个八岁以前,应该很自然地出现过,怎么现在就好像变成了与死寂的博弈。
五分钟后,第一个开口的人是顾重光,但是一开口就错。
——杳杳,最近开学了吧?明年上初中了?
我的手背刚碰到茶杯,闭口不提,对于一个记错年龄的父亲,我还没学会去顺承还是反击。坐在我旁边的邓心倒是抿了一口茶开始出招,我看了一眼她放下的茶杯,已经沾上了她的唇彩。
——呵,你真是越老记性越差了,我们杳杳今年才五年级。
——不好意思杳杳,爸爸记错了。
顾重光朝我笑,带出眼角的细纹,我这才平衡了一点,原来邓心不会老,并不是因为我们不见面,因为顾重光已经在变老了。我这个角度可以看见观察到顾昕昕任何的一举手一蹙眉,所以她咬着茶杯沿偷笑的动作尽收我眼底。
她不揭穿,我也不戳破。如果他们的这顿晚餐真的是一场合好宴,那么这个家就等于恢复正常了,他们早晚会发现今天犯的错误而心生内疚,反正他们已经欠了我们这么多,再多这一桩也不过是在砒霜汤里加一把鹤顶红。
如果是我们会错了意,他们压根就没打算和好,那我就更没有必要提出来,因为他们会重新忘记,强调也许只是把忘记的时间延后,于事无补。况且从现在的战况看来,他们一点也不像是一对将要旧情复燃的情人。
高级饭店的服务是毋庸置疑的,热菜没多久就上齐了。邓心和顾重光又好像在竞技似的往我和顾昕昕的碗里夹菜,我被他们的气场弄得莫名慌张,甚至差点喉咙一紧爆出一句“你们很奇怪唉我们跟你们又不熟”。虽然我也很想知道如果我说出这句话会有多么石破天惊的效果,但我毕竟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也没有一颗唯恐天下不乱的心,说的更彻底,就算前两者我皆有,我也没有胆子去做。
晚饭进行到一半,其实我已经很饱了,只是筷子没怎么往盘子里伸而已,就造成了他们以为我没怎么吃的错觉,碗里的菜有增无减,对面的顾昕昕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有点后悔来赴会。我这才算彻底明白,在我们四个人周围,是绝不可能出现暖色的磁场的,只有漫天的杀气和血腥。
但我有得选择么,这个微弱而渺茫的生命,就是我最不能选择的安排。
——你和你的那个贱人,最近过得怎么样?
邓心优雅地翘着二郎腿,把一块带香葱的小鲍鱼夹到我碗里,开始挑起话头,可惜不是什么好话题,我趁她说话的间隙把那块小鲍鱼迅速过到顾昕昕的碗里,她只抬头瞪了我一眼,就又埋头开吃。
顾重光皱紧眉头放下了筷子,拉了拉领带像是要克制自己不要爆发出来。
——你说话能不能好听点?
邓心拿起餐巾蹭了蹭嘴角,完全不打算乖乖听话,也不打算在我和顾昕昕面前含蓄点。所以我一点也不怀疑她和顾昕昕是母女,她们两个人的属性完全相同,无论对方用的是硬招还是软招,只要是回应了她的攻击,都只会让她见血眼发光的程度上升好几个点。
——那你想我怎么说?你的那个小婊子还活着么?好不好听啊,姘夫?
邓心将声音把握地很好,刚好只让声音气泡破裂在我们四人的上空,所以靠门站着的服务生还是原来那副表情,从外面看进来,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就算顾重光真的中计被激怒,只要他的分贝稍微超过那么一点,一切看起来就是他的错。这才是高手之间的过招,在父母之间闻到难能的火药味,我不知道该做何感想。
顾重光显然已经快到极限,用手松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顾昕昕恶作剧地跑过去跟门口的服务员说把空调再调低几度。
——你不要这么过分,我今天只是想跟我的孩子们,还有你,好好地吃顿饭……
——孩子?
邓心故作惊讶地打断他的话,整顿饭局的高潮现在才真正开始。
——你跟我说孩子?你哪来的孩子?这两个孩子是我的,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抚养权全都在我手里,我今天可怜你才让你见见她们,见完了记得还给我啊。嫉妒我有孩子吗?那你让你那个小婊子给你也生一个啊,呵呵,是你不行,还是小婊子那里不行啊?只进不出啊?
顾昕昕这个时候已经吃饱了,放下筷子捏着饮料,用手撑着头侧过脸去看好戏,嘴角含住那似笑非笑的弧度,我知道她在嘲讽什么。她在嘲讽我,嘲讽自己,我甚至听到她的心里正在和我对话。
她说,顾杳杳你看我们还是有利用价值的,除了今天以外,他们什么时候想到过我们还只是孩子,是他们的两个孩子。
我假装自己没有听到这些,也就省去了回话的尴尬,虽然她根本听不到我卑微的心脏早就低头默认。
——够了!你知不知道孩子还在这里啊,你有没有一点当妈妈的样子?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幅样子!
我谢天谢地终于有人顾及到我们,但是我并不会因为这样而感激那人,因为他这句话里的任何一个字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一点都不为过。他们两个现在是在比谁对我们更关心么,如果这场比赛只有非他们不可的两个选手,真的公平么。
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场面,我以为我会像个玻璃心女主一样被眼下触景伤情,甚至会崩溃地尖叫出来。然而一切真的到了这里,我也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连顾昕昕都按兵不动,我更加没有什么气焰可以挥发,今天的主角是邓心,是比顾昕昕更高一阶的疯子。
——怎么了?你又想打我?那你打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邓心的头发是烫成波浪卷染成亚麻色的,平时的时候整个都垂在左边,她现在把左边的头发撩起来,我才可以看清那几条密集的粉色的淡疤,我不是没有看过她头发全部放到后面去的样子,那时候还没有这几道疤,因为这种程度的伤痕是完全可以用妆盖掉的,又或者,几次简单的小手术也完全可以处理掉。看来这是邓心特意为顾重光准备的,内疚的暗号。
此招一出,顾重光果然立即没了招架之力,宽大的手掌紧紧抓住米色的桌布,发皱的布一寸寸被他揉进手心,我差点以为他想要掀了这桌我自以为是的“复婚宴”。这下连门口的服务生也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已经把对话机举到嘴边了。顾重光眼帘一垂,最后还是放开了手,总算从他手心脱逃的桌布还是没能恢复平整。
才发现我们的猜测有多愚蠢,这样的两个人,就算真的复婚了,就能是好事么。分开过说不定还能让彼此活得更久点。更何况,我已经不想再一次活在硝烟里,虽然我并不否认战争其实比寂寞要精彩纷呈。
顾重光没再多留下点只言片语,站起来拉了拉衣角就走了,顾昕昕很适时宜地给他让了位置。邓心拿起冰桶里的红酒,高脚杯被灌入了满满的深红色液体,像是中了无法痊愈的剧毒。
——顾杳杳明天还要上学,我先和她回去了。
顾昕昕站起来拉住我就走,一点也不像是在征求同意,所以她一定也没有看见晚一点转过身的我看见的,邓心又把头发全部放到了左边,好遮住花了妆的眼泪。
那杯红酒在灯下反光,刺得我眼睛一酸,这会不会就是顾昕昕的将来,娶了顾昕昕的那个人,会不会也很不负责任地不顾她引以为耻的人性最古老的脆弱,到了一半就逃跑。
再久远一点,那会不会就是我的未来?
2007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