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早就对秘密基地里的那副拼图兴致缺缺,再聚到那里无非也是为了能说上几句话,难为陆佳云这个组织者还非得逼自己去投入时间和精力,而张孟轩这个人来疯,只要有活干,都总是会保持亢奋的状态。
秘密基地里还是有很多灰尘,有些日子没进去的我被里面稍带异样的味道呛了一下,今天古湘没有来,实际上我也很久没见过她了,在学校里也没有,因为我实在很少走动。
——小佳云啊……这幅拼图拼出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以哥哥高深莫测的智慧也实在参不透啊……
从这话里我听出对陆佳云最有耐心的张孟轩也已经有点撑不下去了,陆佳云放下了手里的活,手指上还粘着一截刚撕下来的双面胶。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啊……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而已。
陆佳云说话向来没有逻辑,但我觉得我能明白这样的感觉,我也像是在玩这样一副巨大的拼图。一开始我大概很清楚自己的目的,而当你后来问我为什么的时候,我只能告诉你,我只知道要拼下去,别的我已经顾不上了,时间,兴趣,用心,通通都是狗屁。
顾昕昕见状也丢开了手里的零片,去到一边喝饮料。
——既然你们不想玩了,那不如就……解散了吧?
陆佳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她的心里也一定没底了,因为万一这幅东西拼出来就只是普通的风景画甚至是几个大大的“MADEINCHINA”的字眼,估计所有人都会崩溃跪倒在这幅神作前。
生活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一台戏,敲锣打鼓地开了头,悄无声息地烂了尾,如果每样事情非要有结果的话,人大概是忙不过来的,只要试想一个演员一天跑了十几个剧场去一一谢幕,就够让人乐不可支了。
没有响声划过五人间的沉默,顾昕昕没开口,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其他人好像也都在等着别人表态,我想也许谁会说算了吧我们继续玩下去好了,然后我们再垂死挣扎地奋斗那么一会,放在桌沿的咖啡总会让人吊起害怕改变了的胃口。
但打破游转在彼此之间的犹豫的声音是诺基亚的系统自带铃声,手机是陈逸的,他起初也没想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在我们面前接了电话,而后越来越往角落里走,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当我再一次看到他正脸的时候,已然知道他要离开了。
——小湘晕倒了,在医院里。
他是对着张孟轩说的,我暗自庆幸他没有把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在我的面前表露无遗。
——那你快去吧,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
——等一下!
声音竟然来自刚才一直没出声的顾昕昕,饮料罐几乎是被她垂直扔在了桌子上,那声闷响无形中增加了她的气势,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她等她发号施令。
——我们也要去。
我想大声喊停,因为我知道从小只要是顾昕昕指定了我去做的事情,我没得反抗也没多大必要去反抗。但这次真的不好玩,不是顾昕昕可以飞扬跋扈的领域,我几乎可以想象进了医院我会看见什么,也许我就会看见骄傲的古湘被剃光了头刚做完化疗,然后踉跄着跪到我面前求我不要抢走陈逸,眼泪会滴在她嫩白的骨节上,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然后所有人就都会认定我是坏人,即使我从来什么都没逾越。
——昕姐,不用了,我和猴子去就……
陈逸自己往后退了一步,接受了张孟轩的同行,也就是间接拒绝了顾昕昕口中的“我们”,他已经以一个保护着的姿态挡在了古湘的前面,无论我看到怎样狼狈的她,都已经没有什么可得意。顾昕昕到底为什么这样做,我第一次对她有抱怨,怀疑她的决策,但是当她的手捏上我的肩胛骨时,我就放下了所有的戒心,我是反抗不了她的,我知道,我不敢去知道的事情,她正在帮我完成。
——那让我们也去吧。
——就是啊,我们也算是古湘的朋友吧,一起去看看她嘛。
陆佳云虽然在情况之外,但也很自觉地站到我们这边,张孟轩朝陈逸坏笑了一下,把桌子上的钥匙拿起,转身又反手对我们一挥,就跟那天在篮球场上一模一样。我依稀觉得张孟轩也跟顾昕昕一样,期望我自己去找答案,他帮了我很多,也推波助澜了不少本不该出现的情愫,但他最后还是站在陈逸这一边的,任何时候,就算他觉得这是个错误,也会力所能及地抓住一切周围的浮木把这场偏离拉回到轨道上去。
在公交车上我想了很多,恶毒的愚昧的谄媚的,人在某些时刻,无论命运答应给你什么,你都无法泰然处之。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浙一医院急诊病房里的消毒药水味冲进我的鼻腔。
生活到底不是戏剧,古湘没有想象中的鸠形鹄面,只不过比平时略显憔悴,雪白色的被子一直盖到她胸前,她穿着藏青色条纹的病服,伸出的两只手臂抓着被单,这才让我有点进入探病的状态。
——你们怎么……都来啦?
她想要笑得和平时一样漂亮,但那弧度弯得越大,反而越显得她吃力,小时候因为持续的高烧也住过院,我知道生病的时候嘴唇是最容易干的,如果咧开了嘴笑,嘴唇上的皮会被撕裂开来,只有用沾了清水的湿棉花慢慢擦拭才能得以缓解。
陈逸似乎也是驾轻就熟了,从旁边的抽屉里取了一根棉花沾了桌子上一次性水杯里的温水,帮古湘擦起嘴唇。这是个单人套间,顾昕昕和陆佳云站在窗户前显得离我特别远,她们低头说了些什么,然后就手挽手地要出去了,踏出房门前还顺手拽走了张孟轩。
顾昕昕没有把我带走,陆佳云也很难得的选择不跟我黏在一起,就算我想跟她们一起出去,也没了原因。陈逸依旧旁若无人地帮古湘拿这拿那,我独自的死寂横行在空气里,落到门框,黏在玻璃窗,无形之中我已经被关在了这个结界。
或许陈逸只是想以这些自然的动作来告诉我,他和古湘之间其实清白的很,无论是做什么都不必避忌着人。但他考虑不周全的一点就是,但凡是女生,总是会让嫉妒这捧酸水沒过喉咙,窒息到无力。
——杳杳,我想喝牛奶,你能不能帮我去电梯口的自动贩卖机买一杯啊。
古湘推开面前的陈逸看向我,一字一句都说得那么吃力,我是不是该谢谢她给了我一个逃跑的机会。
把几个硬币投入自动贩卖机的投币口,我单手握拳轻轻置在机体上,真的很想下手锤下去,顾昕昕她们好不容易给我制造出弄清一切真相的机会我又自动弃权了。其实问出口又会有多难,“小湘,你得的是什么病”,“小湘,医生怎么说”,这些不过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客套。
一些我们不敢去做的事情,只有在后悔的时候才会觉得它容易。
被盛着热牛奶的纸杯烫到了,我逼着自己打起精神,小心地端着杯沿小步走回去,一会看前面有没有来人,一会看杯子里的牛奶有没有洒出来,我觉得自己的样子很滑稽。如果有人看到那天我贴着门框偷看着病房,慢慢地等到杯里的牛奶都变冷,才会知道滑稽的其实是我整个人。
陈逸背对着我,古湘的一双手臂缠上他的颈脖,陈逸轻拍她垂下的手掌,不知道是在迎合还是婉拒,晚上的医院不如白天匆忙,微乎其微的声音也能被耳畔捕捉到,更何况那些对白是那么露骨且让人刺痛。
——陈逸,我希望,不管有没有人喜欢你,你都不可以不喜欢我哦。
我下意识地别过了头,陈逸没有回她的话,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点头了。古湘终于把这句话说出了口,即使不是什么恶俗的“你赶快给我离开那个女人”。她也会害怕彷徨,也终于觉得我的存在阻碍了她。她开始想要彻底把我除掉了,战争开始了,如果我是顾昕昕,我大概已经摩肩擦踵地准备好一百种说辞要顶回去。
但我只不过是顾杳杳,所以杯里的牛奶已经降温到我可以用手握住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走开,病房里没有再传出什么声音,偶尔有几个往来的护士看我一眼,我也权当看不见。陈逸会不会也握着她的手,替她掖了被角关了台灯,再呢喃几句轻声细语。我甚至怀疑对人好只是陈逸这个完美主义者的习惯,并没有什么更深的引申义了。
消失了很久的顾昕昕三人终于又出现在我面前,看我贴着门框表情几乎是崩溃的,她先是愣了一下,知道不该在这种情况下走过来,甚至还出手拦住了要过来拉我的陆佳云,她朝我一挥手,让我跟着她走。我犹豫了几下,然后把牛奶放在墙角朝她转身的方向跟了过去。
楼梯间比病房里要阴凉得多,张孟轩被顾昕昕关在门外,透过小小的玻璃窗,张孟轩似乎正来回踱步,特别不安分。
——怎么样,听到了什么?
我摇摇头,我想说我说不出口,但我希望别人认为我说的是我不知道。然而顾昕昕永远能看出我每个动作里的阴暗面,她知道我在这种状态下是绝对不会开口的,于是换了个问法问我。
——死心了没?
——她有病啊……她有病……
这声音一点也不像我自己发出的,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嘴唇在动,只靠喉咙的呜咽朝命运发出求救,如今再说陈逸是因为她的病留在她身边,是不是已经太苍白了,但这是我对我所听到的东西唯一能挽救的借口。
——有病的是你,你不愿意听我说?让她跟你讲。
顾昕昕把陆佳云拽到了我面前,我看她也是满脸说不出的纠结,但我仓皇的表情应该也比她好不了多少,她们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骗我的两个人了,我皱紧眉头看着陆佳云,希望她不要说出一些让我失望的事情。人要害怕到什么地步,才会连自己最信任的人都要去乞求。
——阿杳,昕姐说得对啊……古湘根本就没有什么大病的,刚才我们出来之前她让我故意撞了一下古湘的病床,卡在床架的病历卡上,我看到了古湘的病历,她晕倒的原因是……
——是什么病?
她比例匀称的手臂被我抓着,上面出了很多汗,我已经抓不太稳。
——是贫血,她没有病啊。
她没有病……
2007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