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笑过后是一阵寂静,高龙腾的清醒没能持续多久,眼神顷刻间又黯淡了下去,他缓缓站起,频率和众人永远搭不到一起,他桌子上的碎玻璃很少,用袖子一扫就全到地上了,做完清理,又沉沉睡去,动作一气呵成。
小梁老师双手擂在讲台上,晶莹的唇膏色格外显眼。
几秒之间,另一个声音掺了进来,洪亮带着愤怒,我用别扭的姿势再去看那片缺口。一个穿深蓝色运动装颈上挂着金属哨子的男人从楼梯上方一步跨两阶地奔了下来,扭曲的表情让他的额头上的皱纹全堆到了一起,头发银黑参半,我猜测应该是学校的某个体育老师。
他试图拉开那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男生,左手边的男生一看是老师便有点底气不足,不敢再胡来,看样子气焰已经消了一大半,而右手边的男生似乎余怒未消,几次挣开体育老师的手朝他扑过去,如此反复,也终于重新勾起了那人的火气,两人互相拉扯间把体育老师甩了出去,最后又抱成团打了起来。体育老师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年纪大了没了气力,竟不敢再上前拦着,走到一边来回踱着步,掏出手机貌似是打给保安室求救去了。
教室里有几个按捺不住的男生已经起哄着堵到门口去围观了,讲台上“啪”地一声响,小梁老师把记事本砸在讲台上。噔噔噔地下了讲课台往门外走,动作快又稳,八厘米的高跟鞋对于她来说也许就像穿着地毯袜踩在自家的地板上。她一手拎一个,把看到她来还不识相让开继续堵在门口的两个矮个子男生扔到一边,他们没站稳,直接向前排的课桌磕了上去。
教室里更加乱,没人再斗胆往门边凑,都纷纷把目光转向我右手边上方的那扇透明玻璃窗。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围到了第一大组看戏,个子不高的就抓着桌子边沿踮脚往外看,然而整个过程中,高龙腾都保持归然不动,来的人没好意思直接往他身上压,这也替我挡下不少拥挤。
即使他们的目标不是我,我也还是有点心虚地别过头去看外面,我对这个班的印象很好,所以不想显得自己不合群,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必跟他们一样站着,通过那片碎了的磨砂玻璃缺口,我只要再稍稍把头低下去一点,就几乎可以看到整个情况。
小梁老师此时已经走到了两个打架男生的跟前,那两个人大抵是顾忌到来劝架的是女生,饶有默契地一起调小了扭打的幅度。他们一定不知道,而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小梁老师以前是学过散打的。穿着高跟鞋她还是比他们要矮半个头,但灵巧恰恰也是一种优势。她一上去,也不费力去分开他们,她把刚才右手边那个扁人扁得很欢实的男生单独抓了出来,那男生显然没料到自己会中招,还想挣开,小梁老师转身一记肘击,动作标准而专业,如果她不做老师,当个私人保镖应该也绰绰有余。
那男生原本因暴怒而涨红的脸一下子煞白,捂着腹部跑到墙角干呕,刚才打了这么久都没见他这种状态,看来小梁老师那一下还真的正中他的罩门,另一个当事人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握了握拳,眼里全是狐疑,也许是不相信自己的对手输给了一介女流,我估计他大概很想冲进厕所去检查一下自己的性别。
我周围全是惊呼声,刘珊珊和杨思更是夸张,互相摇着对方的肩膀,嘴里发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所有人里面她们两个最不正常,好像除了对小梁老师举动的讶异外,还掺进了一些担心的神色,因为我一直听到杨思在问“怎么办怎么办”。
小梁老师好像知道我一直都在看着,回过头来冲我喊了一声。
——顾杳杳,你出来。
我还在震撼里没能抽离出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后来杨思转过来推了推我的手臂,我用嘴型问了她是不是真的在叫我,她黑着脸点了头。高龙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椅子往里挪了,又给我让出了一条道。脸上的红再也掩不住,我顶着注目礼聚成的压力走了出去,感觉到后脑勺上有根筋在不受控制地不安地跳动着,很不妙。
我走出门就差点撞上刚才走到一边去打电话的那个体育老师,他还没把电话挂了,只不过出口的话从“把保安室里的人叫过来”变成了“把医务室里的人叫过来”。
小梁老师双手扶着我的肩,还是没说叫我出来所为何事,我也不问,侧过头就能闻到她手上柠檬味洗手液的香气,从来没有老师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我,我还记得小学毕业晚会那天,班主任发给每个人毕业证书的时候,她拥抱了所有的人,除了我。我在台下看着他们一个个冲上去把自己撞进那个女人的怀里,试图营造出一种萋萋满别情的氛围,在感觉不到任何一丁点他们心里的难分难舍的时候,我曾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着。
画面古怪得很,挨了小梁老师揍的男生蹲在墙角捂着腹部大口喘气,另一个则被体育老师像押犯人一样反手扣着。
在这所校风并不严谨的学校,打架应该只是常事,各部门的应急能力都是五星级的强,还不两分钟,穿白大褂的医师就出现在楼梯一端,她也不问情况,慌张地跑到墙角扶起那个男生,然而在看到他脸的一瞬间,医师的神色完全变了,并且体现出一种可怒不可遏的隐忍,她故意放开了手,那男生又撞回墙上。
——怎么又是你啊?
——就是啊,又是你于天晨,刚开学就不让人安心。
体育老师又挤过来一连几发马后炮,这是已经认定了这个男生没了战斗力。于天晨肯定是这个男生的名字了,我心里抹过一星偷笑声,腹诽他的名字真娘,打起架真一点也看不出来。医师重新架起于天晨,手朝体育老师一招呼,他就押着另一个作案者跟在后面准备一起上路,我一晃神,还以为他们要被押赴刑场午门斩首。
——等一下,你给我过来。
在我后面一直没开口的小梁老师终于在此刻开腔,要唱最后一出送客戏。
于天晨有气无力的一个回眸,我才发现这所学校真是神奇,随随便便出来一个唱唱客串的男生,都长得这么不赖,这双眼睛我不会不认得,这个特征太明显了,他就是那天从四楼把超高级玩具熊扔下来的初三学长。
——你把我的学生吓到了,这就想走了?给我过来道歉!
医师放开扶着他的手,显然没打算搀着他过来。他看上去已经恢复了不少元气,我意识到刚才把玻璃打碎的人应该就是他了,因为他走近我的时候我才看到他左拳正往下淌血。
我曾经一直以为男孩子是没有痛觉的,在我八岁前还住在老房子里的时候,经常看到弄堂里的几个小男生为了抢一块定胜糕干架干到头破血流都不哭。顾昕昕也并非出于正义,有时候只是觉得他们吵,或者纯粹只是手痒了,仗着比他们大几岁,每次都是几下就把他们撂倒,然后挨个拖回他们家门口。被女孩子揍到求饶这件事情本来就不光彩,所以即使有几次顾昕昕下手重了,他们也不敢声张。
小梁老师的处事方法竟然和顾昕昕的莫名契合。
——对不起啦,小红学妹,下次来找学长吧,学长请你……
他说话的语调听起来很怪,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口音,我以前百无聊赖翻电视频道的时候偶然间看到过一个类似于《百家讲坛》的节目,有个穿着中山装的大叔说江浙一带的人说普通话的时候是不会有口音的。
——小红学妹?
对于这个称号我不知所云,我的名字里并没有红这个字,再说他也不可能知道我的名字,而且我从小到大也从来没有过这个绰号,这个名字他到底是怎么构思出来的?
——对啊,你看你脸红的……噢!
这个解释让我很无力,我知道越多人看着我,我的脸就会呈正比例趋势发热,一时之间我连怎么喘气都快忘记,他嘴角扬得更起,虽然很好看但我无力欣赏。还好小梁老师直接上手给了他一记暴栗,复仇的快感来得太突然,我终于没能憋住笑了出来。
——只剩下半条命了还有功夫调戏我们班的学生,给我滚!
小梁老师穿着高跟鞋的脚又准备踹上去,于天晨装模作样地给我鞠了一个表达歉意的躬,小跑向楼梯口的医师,推着她的后背让她快走。看着他受伤的左手,我想起那天给张孟轩包扎手臂的情景,然后就自然而然地把记忆翻到了那一天陈逸在秘密基地里那句目光如水的话,那一行对白早就被我用荧光色的马克笔一遍又一遍画了重点。
联想是很可笑的东西,可以从你周遭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里炼出与那人哪怕只有一点关联的蛛丝马迹,还要强迫你骗自己,那只不过是无意中的惦记,有很多时候,对于我来说,应该是大多时候,我们非得要自欺欺人才能让自己不显得那样低微。
等那些人悉数走远,小梁老师把我散在两侧的头发夹到耳后,问我有没有伤到哪里,我说没有,她又问我脸怎么这么红。
——我也不知道啊,好像从小就是这样的。
没有再多的赘语,她反手用指背抚到我脸颊上最烫的地方,那种恼人的热意奇迹般褪去了些许,她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回教室,我跟在她后面头一直没抬起来。
没再想别的,只是事情真的好棘手,熊到底是不是于天晨的,我又要怎么还给他。
2007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