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真的开学了。
8月31日早上六点半,我仰躺在床上盯了天花板十分钟,这句话在脑子里出现了不下二十次。曾经这个日子对我来说是一种尖酸刻薄的折磨,但是现在它的性质完全不同了,我是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才突然明白过来的,那种日子整整六年,我就这么摸打滚爬过来了。
而现在我心里却多半是兴奋,比如我又可以见到刘珊珊和杨思这两个花痴了,如果有幸说不定今天就可以一睹她们口中被比作天神的学长,比如我终于可以远离黑板擦带出的尘螨,终于不用比苟且偷生还卑微地活着,比如我终于可以开始入手调查玩具熊事件,好早日把它物归原主,我怕再晚几天,陆佳云已经成功地催眠了自己这只熊本来就是她的,然后霸着不肯放手。
再比如,我有一整天的机会可以见到陈逸,学校里,秘密基地里,只要我想,我可以随时见到他,不言语也好,不对视也好,他还在就好。
顾昕昕已经穿戴整齐在我房门口跺脚了,我昨晚跟张孟轩约好今天一起去学校,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起床,陆佳云也是今天报道,但是她的学校比我们的要远得多,所以她应该早就出门了。报道只要上午半天就够了,张孟轩和陈逸说他们把班里的事情处理好就来接我去吃午饭,我预计今天应该很美好,想象超过了心跳,揪着胸前的衣服又愣了好半天。
顾昕昕一脚踹了进来,当然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她先是把门开了一条缝,然后才给了门重重的一脚,这绝对是个又能野蛮又不伤身的好办法,顾昕昕就是为了欺凌弱小而生的。她一进来就从电视柜上拿了我昨晚放好的新校服,不看我也不听我,不由分说地把我剥个精光换好了校服。她如果是男的,一定是个快准狠的达标强奸犯。
被逼着吃下了双份的顾昕昕营养早餐,我强忍着堵在喉头的恶心感目送她上了电梯后又去摁陆佳云家的门铃,昨天张孟轩大概只是一时兴起说了句今天一起去学校,我们根本没有定好时间,也没有说清楚要在哪里等,谁去找谁,所以现在我也不知道听着无人响应的门铃声是应该离开还是继续等下去。
我打开锁屏想给他发个简讯,计划着他要是五分钟之内没有回我,那我就自己先上路。刚把手机调到简讯界面,我鼻子上就挨了一计,赫然出现在我眼前的张孟轩昨晚熬夜而来的黑眼圈还没消下去,一头稻草又长回了我初次见他时的样子,幸好他开门的时候没有陆佳云的鲁莽,不然我现在应该跟夏天墙上的蚊子血一个模样。但这一下还是让我痛得够呛,他面带歉意地向我伸过手来想帮我揉揉,被我一掌拍开。
我反手抹掉因为疼痛而被逼出的眼泪看了他一眼,心说这个人真是古怪,别人都是趁着暑假好好拗造型,开学以后再剪了烦恼丝恢复天天向上的乖乖生模样,张孟轩却完全是反着来的。
我仿佛摸着时光的棱角回到了两个月前,不禁想问,如果那天在楼梯口,我没有遇到他,那今天的这个日子对我来说,是不是只是行云流水的虚度过后走向未知的一个切口。但是细想这还是不可能的,张孟轩照样会入住陆佳云的家,我照样会见到陈逸,这是无法逃离的事情,任我把时间捏扁搓圆,我们早就被命运交织的网黏住,我和陆佳云就像被捆绑销售了一样,为他们兄弟两个沦陷。
张孟轩低头看了看他的运动电子表,才终于跳脚。
——我们要迟到了小顾!
——大哥,这件事情我几分钟以前就知道了啊。
张孟轩用手挠了挠头,他的头发虽然很乱但是看起来一点也不脏,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跟陈逸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想他要是没沾染上点轻微洁癖才奇怪。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今天迟到也不要紧,别忘了哥还有车,保证让你八点以前已经把课椅坐热了。
我将信将疑,他绕到我背后推着我把我往电梯上赶,反正现在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我从小到大从来没让异性载过,上一次被顾昕昕载也已经是很早以前了,我甚至已经忘了坐在单车后面应不应该抱住骑车人的腰。
我怎么也没想过第一个载我的男生会是张孟轩,这跟我想象中的差太远了,我总是幻想载我的男生他的衬衣后摆可以被风吹起来。
公寓里的街道已经不再冷清,稀稀疏疏的人群夹着公文包上路,麻木不仁的一天要开始,没有人是开心的,这是一条没有分叉的路,我们从出生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奔向死亡,至少这一点是公平的,再无其他了。
我跟在张孟轩后面,他的大长腿跨一步就能把我甩出半步去,他的车停在公寓门口,就是那辆行在路上好像踏火焚风的火焰色单车,如果单看这车是非常拉风的,但是被张孟轩一骑总有一种蹬三轮的既视感。
最后那点路我是小跑着才跟上他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只用单肩背书包,他的书包看起来特别鼓,晃荡着一次次撞上他的后背,我都有点怀疑他会不会被砸出腰间盘突出。我问他书包里装了什么,他报了一大堆跟作业无关的东西,我说了句当我没问,然后站在自行车棚边上等着他推车出来。
他开锁的速度很快,这个棚里又没几辆自行车,但是他出来的时候脸上堆满了好似被茅坑水泼了一身的怪诞表情。
——小顾啊……我忘了一件事情了。
我想他该不会把别的东西都带上了偏偏忘带作业了吧,然后我就上去帮他扶住单车龙头想跟他说让他自己上去拿我在这里等他,但是当我往单车后车座看的时候才发现问题所在。
这车丫的哪来的后车座啊?
张孟轩的单车是很时新的折叠自行车,所以压根不可能会有后车座这种累赘又俗气的东西,男生的单车大多数是不载人的,放学了约上三五好友跨上车就往风里去了,如果这时候有一辆有后车座的自行车挤了进来说一句哥们抱歉我要去接我弟弟放学之类的,那肯定是很煞风景的事情。
虽然张孟轩在以往该正常的时候都煞尽了风景,但是并不代表他就是那个在单车上装了后座的怂货。
我问他怎么办,他苦笑了两声把单车又推回棚里,说要陪我走到学校去,但是此情此景我非但没有想要感谢他,反而很想打电话给杭州七院让他们来抓人。本来如果他可以载我,那我们的时间虽然紧巴点但应该勉强还赶得上,现在他突然变卦了要我和他一起走过去,那么我们迟到就是必然的。
张孟轩还算有点良心,一路上帮我拿着书包,但是他走得一点也不急,一看就是迟到专业户。到了学校以后才发现大门已经关上了,我们只能从保安室旁边的侧门进去,迎面朝我们走来的是斜挂一条红色绶带的陈逸,我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张孟轩说今天迟到没关系,值勤的是他自己人。他说的没关系是他自己没关系,但是我不可能腆着脸让陈逸不要记我的名,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他已经让我心乱如麻,我是绝不会像此刻的张孟轩一样一个箭步上去勾住他然后疯狂地套近乎。
陈逸把我们领进保安室扔出一本还冒着油墨味的值勤本到桌子上,我翻开一看里面还是空的,也就是说今天我把我的名字写在了上面,那么往后的日子里无论是谁迟到了,翻开了这个本子就能看见我幼稚歪扭的字体,就算只是名字,每天被人轮着看也会让我难以承受,保安室里的冷气不停擦拭我的脸颊,也没能把我此刻升起的温降下去。
张孟轩咬着笔盖一直在给陈逸打眼色,内心独白大概是“现在没人在看你就放我一马吧”之类的没有营养的话语,陈逸拉过保安室写字台前的木椅坐了下来,单手撑着脑袋眯起眼盯着他,张孟轩无奈,摊了摊手在本子上洋洋洒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签完还愤怒地用笔点了一点,不知道这一页有没有被他戳出一个洞来,然后他用两根手指把翻开了的值勤本再次推到我面前,转着笔问了我一个问题。
——小顾,你知道男人这辈子最怕什么么?
——是……老婆么?
我试探性地回答了。张孟轩当时正坐在凳子上摇,脚下一滑摔到了地上,陈逸把小臂放在了桌子上也转过来看着我,脸色有些怪,我很迷茫,不知道回答出了什么错误。张孟轩一只手扒着桌子的边沿,挣扎而起。
——靠,虽然你这么回答也没什么错,但是我这个男人最怕的其实是有一个既当纪检又很死板的哥们。
——可我怎么还是觉得男人更怕老婆才对?
张孟轩拍案惊起,颇有要捏死我的架势,我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在暗示陈逸就是他那个死板的兄弟,那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我想开口解释,一激动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痛得狼狈不堪。张孟轩想要把笔给我,我知道他此刻一定狠狠地咬着后槽牙准备报复我。可笔还没到我手上,就被陈逸抽了回去,他把笔盖一盖,往桌上的笔筒里一放,全然不顾张孟轩的诧异。
——杳杳你先回教室吧,交完作业我们来接你。
我手心起了冷汗,捏着衣角权衡了半天才终于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喂,陈逸你重色轻友啊。
张孟轩在我背后出了声,像一颗钉子把我的脚固在了地上,我回头也不是,不回头更不是。
——我问你,这本值勤册干什么用的?
——登记迟到学生的名字啊,你自己是纪检自己不知道啊?
——那杳杳现在注册了么,她的学生证上有盖过我们学校教务处的章么,严格的说,她现在还不算我们学校的学生,你觉得我还有必要记她的名字么?
陈逸的三个问题让张孟轩彻底哑口无言,他说得振振有词,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为我脱罪还是纪检部真的有这样彪悍的规则,但是嘴角早已经开始止不住地漾出弧度。
管他的。
2007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