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我都没发现陆佳云有什么端倪,她一直问我如果她去烫大S这个头发好不好看,她要是也穿那条裙子好不好看,我不知道怎么搭话。反而是张孟轩有如神助,每次都能听到陆佳云说的话,一边敲着键盘一边大声喊“好看”,我差点被他们之间传播着的腻腻歪歪的电波碾死。
我好几次想要开口问秘密基地里的事情,又硬生生地压了回去。期间张孟轩偶尔几次从房间里出来倒水喝,像大腕见了粉丝一样“嗨嗨”地朝我们招手,我也应付性地跟他招了招。陆佳云大概想说一句“Heyguy”,发音不标准,张口就成了“Heygay”,我虽然英语也很烂,但也知道这两个词根本不是一回事。张孟轩黑着脸悻悻然放下了手,再也不敢得瑟,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当着我们的面接了起来,脸色明显和刚才被刺激到的样子不一样了,我也说不上那是什么表情,像是惶恐与愤怒参半。
他的视线越过陆佳云,看了我一眼,我恍然觉得很陌生。
很想问他,可我看陆佳云依旧若无其事地盯着电视,也就没好意思再去管,毕竟张孟轩是个间接性失常患者,而且失常的时间是正常时间的两倍,说不定他只是在那一刻突然觉得皮带勒得紧了,所以才会出现那种吃了顾昕昕炒的而且还放了三天三夜的菜的表情。
然而我马上就知道事情并没那么简单。陆佳云去上厕所的空档,张孟轩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抓住我的手,我条件反射地想要甩开他,他凶神恶煞地把我的手抓得更紧,这种力度和他那天在楼梯口抓住我用的力度的截然不同,他像是在玩命地要把我捏碎。
我真的被吓到了,大脑空白了好几秒才想起要跟陆佳云求救,张孟轩猜到我想叫,又用左手捂住我的嘴。
我听到厕所开门的声音,更加用力挥着手臂,张孟轩好像也怕被陆佳云听到,用了最大的力气压制住我,然后凑到我耳边用气音跟我说了一句话。
——小顾,不管你今天看到什么,都不要相信。
说完以后他又马上恢复了油腔滑调的状态,给了站在门口不解地看着我们的陆佳云一个飞吻,此时他已经放开我的手,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故作随意的姿态。我腹诽着张孟轩真是影帝,不过能糊弄住陆佳云这种水平的,也算不上精湛。
陆佳云甩着手上的水渍朝我们走来,一脸嫌弃地赶走了张孟轩,说别来打扰女人们的世界,张孟轩怪声怪调地重复了“女人”两个字,被陆佳云一下推到旁边的沙发上去,张孟轩惺惺作态地捂着胸口进了房间。
现在我彻底明白了,多大点事啊,至于这么喊打喊杀地封我的口么。我居然忘了虽然他们两个人都算不上心思缜密,但张孟轩好歹也是上了初三的人了,难道被人偷看这么久真的察觉不到么?他只要跟我说让我保守秘密,那我不就能会意了么,还非说让我别信,如果这些话被身为主动方的陆佳云听见了,张孟轩大概今天就会卷铺盖滚蛋。
让我纠结了大半天的事情终于过去,我也安下心来跟陆佳云一起看碟,周围又多了好多可乐空罐和零食包装袋,虽然陆佳云现在暂时只有婴儿肥,但是以她吃零食的战斗力,还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变成中年发福的胖大婶,到时候跟骨瘦如柴的张孟轩一起上街,路人说不定会误会张孟轩被富婆包养了。
晚上我本来想在陆佳云家蹭饭,已经上了桌拿好了筷子,眼看就要米已成炊,顾昕昕这个妖孽又准时地过来敲门把我拽走,陆佳云和张孟轩略带同情地目送我。
眼前色泽亮丽的红焖大虾一下子变成了炒焦了的酱爆茄子,这种从天堂摔到地狱的感觉我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但依然敢怒不敢言,我想我对于顾昕昕的忍耐力是无极限的,因为我根本没有反抗的资本,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如果没有她,我说不定早被邓心饿死了。
——晚上我不去了,你也不许去。
顾昕昕对于拼图这件事情一直没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但也说不上是勉为其难,她今天唐突地说出这句话让我百思不解。
——为什么啊?你来大姨妈了?
——我靠,你傻呀你……啊……
她很少不把话说完,也很少去玩故弄玄虚这一套,我以为是张孟轩又惹她了,可仔细想想他们这两天也发生什么冲突,顾昕昕的赤口毒舌明显在我们“温馨”的氛围下收敛了很多,张孟轩也对她忌惮得很,大概是听多了陆佳云的耸听危言。有一次他竟然偷偷问我,你姐出生的时候是不是天上闪过七道雷,然后你家门口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几十条毒蛇的尸体,我笑他封神榜看得太多了。
我没回答顾昕昕,就当她是因为我没回家吃饭故意吓我,我伸筷子去夹土豆丝,顾昕昕用她的筷子夹住我的,我试着动了一下,却发现在她的压制上完全使不上力气。
——老实说,你是想见陈逸吧。
——你说什么啊!
我假装自己很生气,但还是抵不住心里涌上来的一股甜甜软软像棉花糖融在嘴里一样的感觉。有些事情别人不点明,你也许一辈子也不会让自己去承认。
但是等到你不得不承认的时候,你却会发现原来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很久很久了。
——算了,你想去就去吧,就算是头猪也会有叛逆期的。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找不到那个支点,我也没法用科学上的杠杆原理去四两拨千斤地跟她“造反”。
虽然顾昕昕说了不去,但陆佳云来叫门的时候她还是理了理头发跟着一起去了,我在想顾昕昕是不是逼自己成长得太快,一下子从青春期跳到了更年期,怎么最近越来越模棱两可情绪不稳定。
陆佳云戳了戳我的肩膀,告诉我陈逸已经在秘密基地里等着了。在电梯里的时候,张孟轩又用下午那种眼神看了我一下,我朝他摆了个“OK”的手势告诉他我一定会守口如瓶,他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
——小顾啊,你妈妈在生你姐姐的时候,是不是没想过要再生一个啊?
——啊?为什么?
——不然她怎么都没想着要给你留点智商。
——顾杳杳,连外人都看出来了,我也瞒不下去了,我出生的时候还真没考虑到你,把母体里叫做智慧的东西全吸收完了,真是抱歉。
张孟轩和顾昕昕一唱一和,陆佳云扶着电梯里的扶手一直笑到一楼。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事情我明明觉得我都懂了,却都好像跟别人不是懂在一个层面上一样。
秘密基地里闪着烛火,是比白炽灯温暖一千倍的光。
昨天我见到陈逸的时候,最靠近左边的那只蜡烛还只烧了一半,今天眼看就快要燃尽,昨天我见到陈逸时候,他穿着一件蓝黄撞色的POLO衫,今天换成了纯白圆领的T恤。昨天我见到陈逸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站在我面前,一只手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摆在不高不低的位置跟我打招呼,他打招呼的方式有点特别,手就摆在那里,也不动,但是就是让你知道他在看着你,跟你说话。
今天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日复一日这种鬼话到底是谁说出来的。
那个人头发和陆佳云差不多长,也是恰好垂到肩膀上,中分的刘海,长相和我还有陆佳云看起来完全不是一个年龄层上的,但并不是小沁那种娇娆的成熟,她的那种浑然天成的韵味让我畏惧。这大概就是电视剧或者小说里经常提到的“古典美女”,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怎么才能看出一个人长得古不古典,但等我真的见到了,才发现那真的是一种真切的感觉而已。
烛火还在不分场合不近人情地摇曳着,我不明白在这个几近密封的空间里那些扰乱光火的风是怎么灌进来了。我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陆佳云写有“秘密基地”四个字和我们各自签名的黑板,黑板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行云流水的签名。
我之所以能一眼发现,是因为她的笔迹和我们五个人的天渊之别。张孟轩的字龙飞凤舞自然不用说,陆佳云和顾昕昕的都是女生里常见的那种半潦草的写法,而我秉承着小学老师“写字要一笔一划”的宗旨,陈逸原本是我们五个人里面写字写得最好看的一个,可在那人的签名旁也黯然失色。
世界上其实有很多的事情都被条条框框划分了等级,就算不是内行人,也可以大概看出些苗头。那人的笔锋一看就是个书法练家子,我们这个年纪没有几个人会心甘情愿地整天对着某某体的字帖去临摹,她要不就是出自书香门第,从小受这种文化的熏陶,要不就是被父母威逼利诱,一边流眼泪一边挂着鼻涕泡哼哼唧唧地练笔锋。
但是我隔着大概五米的距离,我实在分辨不出那两个太过笔走蛇龙的字怎么念,总之,她和她的字一样,是刻意的,是有备而来的,我很诧异自己的这种太过防备的直觉,但是她看起来让人太舒服了,所以我很不舒服。
我们四个人杵在门边,跟门里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很久,大概谁也没想好这种情况下的开场词。我慌慌张张地看了一眼平时最有主意的顾昕昕,她双臂抱在胸前,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陈逸身边的那人朝我们走了过来,把左边的头发夹到耳后,她的头发看起来又黑又柔,我想起自己两天没洗的头发,自惭形秽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像得逞了一样继续用那种徐徐的步子靠近我们。陈逸轻轻地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臂,他低着头,刘海挡住了那对可以看到碧海青天的眼睛,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被拉住的人很听话地停了下来,从侧面看上去她朝陈逸微微地张了张嘴,看似无辜,却让自己的每一个表情都诠释出了柔美,陈逸什么都没说,慢慢地松开了手。她弯了弯嘴角,又朝桌子边走去,此刻的我们的秘密基地,已然成为了她独角的歌台舞榭,任她鱼龙曼舞穿针走线。
她从桌子上拿了一杯奶茶略过其他三个人,径直朝我走过来,把奶茶摆在我面前,那种态度让我无法拒绝,不得不收下,奶茶杯外壁上冰凉的水珠和我手心里的冷汗混合在一起,生出一种微小的刺疼。
——你就是顾杳杳吧。
——我叫古湘。
——我是陈逸的女朋友。
2007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