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见顾重光这样笑过，幸福还是淡然，害羞还是自得，那些好得没有瑕疵或是模棱两可的形容词，用在这里都始终不妥帖。小安阿姨纯白的婚纱和顾重光灰亮的西装相得益彰，在年龄的美化和摄影师的妙手之下，她美得就像神话里的鲛人。他们交叉在一起的胳膊讽刺着我的迟钝，他们在我视线里仿佛愈来愈相相似的笑容嘲弄着这些年的虚情假意。
一切都明朗了。
小安阿姨出现的目的，圣诞夜的时候顾重光手背上的口红渍，那条在最暧昧的时间点收到的简讯，总是迂回着试图说服我对环境妥协的语气。小安阿姨就是那个女人，就是让我因为没有父亲的呵护而收到欺辱，让邓心因为婚姻破裂而变得生活扭曲放纵，让顾昕昕因为要时刻照顾着我而失去自由和浪漫。
那个我几年来一直在心里想都不敢想的女人，原来每天都在我的生活里进出，每天都用那把顾昕昕烹调过无数黑暗料理的锅铲给我做饭，每天都擦拭那台邓心偶尔用来放唱片的DVD机。我让她在顾昕昕和邓心的房间里自由进出，我让她在我的心里以一个温馨美好的形象出现，我让她与那个破坏了一切的歹毒女人形象完全脱节。
不知不觉我犯了这么多罪孽，我的愚蠢，我的没有防备，我的懦弱，已经足够让我活该遭受严酷的处罚。
我站在门口望着那两个罪魁祸首的甜蜜很久，关灯转身的时候看见那两个人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一样，虽然有一点经过日月沧桑的模样，但依旧以整饬的灼人的样子站在离我两米左右的地方讶异地看着我。
——你以后再也不要来我家里，我永远也不想要再看见你。
我看着小安阿姨脸上越来越陌生尴尬的表情，第一次觉得我是赢了顾重光了。他以为把小安阿姨精心安排到我身边来，我就会习惯了她的照顾而变得离不开，他以为好几次刻意让小安阿姨跟我们一起聚餐我就会对她产生依赖，他以为他拿着时间这把匕首就可以切断我对那个女人的一切介怀。
但是我怎么会忘记童年时那恍惚的坐在宽大肩头的感觉，我怎么会忘记我和顾昕昕第一天搬离顾重光两个人窝在一张床上瑟瑟发抖地躲避那些雷声，我更不会忘记邓心抱着我，指甲微微嵌进我的手臂，亲口告诉我我的父亲是怎么跟另一个女人背叛了我们三个本该被视为珍宝的家人，我更不会忘记我最后一眼看邓心和顾昕昕苍白的面容藏着对离去的不舍。
这一刻是我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那么想念顾昕昕她们，第一次那么期待她们可以回来出现在我身边，然后我看着她们两个犀利的不可一世的女人一起和我面前的那两个虚伪的人撕破脸皮，最后带着我潇洒地永远地远离他们。
可是这一切的可能都随着那场粗心的车祸消失了，顾昕昕和邓心不在这里，我所想象的那些痛快淋漓的报复都不可能实现。我所有的勇气就只够我狼狈地从他们中间撞开，然后仓皇逃走。我不知道顾重光有没有追过来，因为我是从安全梯跌跌撞撞地跑到楼下的，我猜他即使要出来追我，也只会假惺惺地坐几层电梯看看我是不是走远，然后给我一个爱回不回的警告罢了。
我不知道电梯和楼梯的出口是不一样的，等我冲出了那幢公寓的门，眼前尽是陌生的街景。我摸摸口袋才知道懊悔不已，因为知道来顾重光这里吃饭不会有花钱的机会，所以我出门的时候只把钥匙揣在了口袋里，现在身无分文，打车回家是不可能了，我嫌手机太过累赘，所以也没有带上，想打电话让刘珊珊来找我，也是不可能了。
但我还是朝前走了起来，一是怕顾重光冲出来把我拽回去，二是顾重光的家离我家并不是很远，也是在同一个市区里，说不定往前走一点就能看到熟悉的地方了。
可是我似乎想法太天真，头脑太迟钝了。这个城市那么大，虽然顾重光跟我家很近，但我没有目的地乱走也很有可能变成南辕北辙。看着越来越陌生的街市，我心里的不安也在无限上升。
——顾杳杳？
身后传来便利店自动门开的铃声和有人喊我的声音，我想转身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谁知道抓住的是根带刺的荆棘。
井风择手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长袖连帽衫和宽松牛仔裤，一身居家风，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我庆幸自己昨天有跟他并肩作战干过坏事，如果换了以前，他一定又要即使看到也会选择事不关己的无视。
——井风择，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吗？
——真麻烦。
其实我没想着让他送我回家，我最多只想让他借我一点钱让我可以打车，或者是给我大致指一个方向就行了。可是恍惚间竟然已经跟他一起走上了回我家的路，我总是被他那层皮相迷惑，像他这样的人要是活在古代，根本用不到蒙汗药。
我以前来过井风择的家，但是没记住具体的地址，那天跟他跟得心不在焉，所以也没记住附近的街是什么样子的，原来他跟顾重光住得很近。大致就是前后街的距离，只不过顾重光那里是高级的大平方公寓，而井风择住的不过是老式的出租屋。两条街隔开了一个档次，两个人分别了安全和危险。现在我宁愿握着井风择这根危险的荆棘，也不愿意回头去理顾重光那些自以为是救赎而伸来的蔓藤。
——喂，那个化验结果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啊。
我知道他现在对我的一切照顾和忍受都是为了最后的那个结果，证明他爱的人清白的结果，和让我滚蛋的结果。
——那个可能不行了，陈倾心说DNA检验一定要双方提供证件，双方都在场才有用的。
而且就算化验有结果，我也不可能如他所愿滚蛋了。我现在跟顾重光的关系，比跟他的还要恶劣，他的吉他我还不起了，只有死皮赖脸地在酒吧里做工还债。再说我现在跟顾重光之间已然变成了这幅模样，联想当初他为了他的女人对邓心做的事情，说不定他会再次为了那个女人连我都不要了，那我也许真要一直在酒吧里打工赚取生活费直到我十八岁可以继承遗产为止了。
但是这一切我都不敢说出来，万一井风择知道我这个烦人的家伙得一直呆在他的身边，说不定暴怒之下就把我丢在路边了。
——哦。
出乎意料却也意料之中的冷冷淡淡，井风择的冷漠从前对我来说是刺人的冰渣，现在却略微有了一点安全感。至少在他身边不会有虚伪和欺骗，喧闹和破裂。那个“哦”字真的是聊天终结者，而且我今天也不再有什么心情要跟他闲聊，于是我们之间只剩下他手里的塑料袋里啤酒罐互相碰撞发出来的声音。
——喂，你家到了。
一直低着头走路，直到被井风择的声音提醒，我抬头看到公寓的大门才知道到家了。只是当我听到那个“家”字，那些被安全感暂时围堵住的酸楚终于从心头汩汩冒了出来。我已经没有家了，我有的只是那个没有灵魂的房子，那个如同行尸走肉不会有欢笑不会有眼泪的房子，我不再有家人，一个也没有。
我极力想要忍住那些恶意夺眶的眼泪，紧紧咬着下唇的样子实在很丑，我确定井风择看到了我这个样子，然后不作声地走了，我看着他走向车流马路的背影终于还是泣不成声。井风择讨厌我我是知道的，但我此刻还是不堪重负地想要倒下了。
我没有回家，坐在公寓门口的花坛前抱着膝盖哭得七荤八素，我现在就是一点力气也没有，走回家的力气也没有，把眼泪憋回去的力气也没有。反正我的家庭已经四散飘零，反正我已经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反正一切的安稳都是骗局，我的安稳早就跟着顾昕昕她们一起死去了。
——你怎么了。
我没有听到脚步声，我不知道井风择到底在心里想了什么才又走了回来坐到我身边。但是委屈的人果然是安慰不得的，他这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让我的眼泪更加肆无忌惮地决堤。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不说我走了。
——为什么……都……都骗我……我……我爸他为了……为了一个女人跟我妈……离婚了然后他……他在我妈死了以后……找了一个女人来……当我的保姆……结果……结果我今天才……才知道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女人……他们都……都骗我……我……我去他们家里吃饭看到了……看到了他们的结婚照……
——哦。
我知道我解释得结结巴巴不清不楚，我也不是指望他真能听明白，但他既然决定留下来，为什么不说点安慰人该说的话，好让我来肯定自己的可怜，而不是让我觉得我都在做些自讨没趣，自怨自艾的事情呢。
——你……你到底有没有人性啊。
——没有。
他从塑料袋里拿了一罐啤酒出来刚打开，没料到我一时失控扑上去抓了他一只胳膊来垫着哭，我知道如果换了平时我绝对不敢有这么大胆的举动，可此时的井风择，是我汹涌翻滚的海难里唯一的一盏灯塔，是我浓烟滚滚的火灾里最后的一捧清水。此时此刻，他冷漠也好狠心也好，我只想以毒攻毒，我只能饮鸩止渴。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一僵，然后啤酒从他的手上滑落，啤酒罐滚了出去，啤酒沫全溅在了我们的裤腿上。
2010年1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