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能以这种近乎于淡泊的语气,来稳固住我那个荒谬疯狂的猜想。刘珊珊自从听完我说那句话后就没从嘴里再吐出来一个字过,嘴巴张张合合什么也说不出。她从前听说的八卦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青春疼痛,从不跟她同流合污的我突然之间给她爆了这么大的重口味猛料,她一时无法反应过来也是难免的。
刘珊珊的适应能力总是异于常人的,我们从走廊再走回教室的工夫,她就已经缓过神来了。
——诶,杳杳,今天晚上是今年的最后一天,要不要我们大家约起来一起去跨年啊?
我算了一算,从艾姐的酒吧下班是九点,而我们这些经济来源单一到只限于爹妈的初中生,所谓的跨年可能最多也只是找个学校附近的KTV包个通宵,而且我们这一群人普遍懒得动也缺乏运动,所以干不出爬山看日出的浪漫事。所以我从下班开始就去跟他们一起跨年,时间上是绰绰有余的,也可以撒谎说是等家里人都睡着了才偷溜出来的,这样在酒吧工作的事情也不会暴露在其他同学面前。
——好啊,哪几个人?
——我是刚刚才想起来的嘛,第一个就叫你了怎么还顾得上别人,不过我想也就这几个人嘛,思思家里管得严,是不会让她半夜还在外面的,那我想大概也就这么几个人吧,我和你,还有高龙腾徐盛煌姚凡……
刘珊珊翻着白眼掰着指头数着,只要是平时能聊上一阵子的人都算进了,也不管别人是不是真的会来,就这么数了一二十个人,可是一个个听过来就知道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也算上陈倾心一份。
这样一来我就有点尴尬,因为我和陈倾心约好要在我执行任务的期间每个晚上十点半打一通汇报电话。而今天的这个时间点,我是一定已经在包厢里了,如果陈倾心也可以在那里的话,我只要稍稍挪点位置过去就可以完事。可是刘珊珊完全没有要邀请她一起的意思,那么我在隐瞒我酒吧工作之余,还要费神从刘珊珊的拷问里灵活地解释,好让她相信我是去打一个既无关恋爱又不是给她咬牙切齿的假想敌陈倾心的电话。
但是刘珊珊完全没有任何顾虑,也看不出我的任何顾虑,报完名字就从座位里跑了出去发口头邀请函,留我一个人在心里合计这个五味陈杂的夜晚要怎么去瞒天过海。
正费劲地从脑子里把一个个不靠谱的方案排除出去,口袋里来自手机的震动破天荒地拯救了我。
——杳杳,今天晚上我们酒吧会有一个跨年派对,你工作完了之后要不要留下来跟我们一起跨年?
简讯是艾姐发给我的,在我看第三遍的时候刘珊珊正好已经跑了教室一圈召集完了人。
——这一个个的太不够朋友了,只有五六个人答应去,本来还以为起码可以叫到半个班的……
刘珊珊嘟嘟囔囔地坐在椅子上对着我吐苦水,我感觉到太阳穴边上的青筋跳了几下,但是权衡利弊之下,再不好开口也得趁早拒绝了。
——那个……珊珊啊,我今天可能不能去了,酒吧那边有点事情,他们临时要把表演时间改到凌晨了。
——怎么这么突然,那没事啊,你结束了之后再过来嘛。或者你先跟我们在一起,然后快到凌晨了你再过去。
——可是凌晨了在外面我也有点怕啊……
——你工作出来的时候不也是凌晨吗?
——……
我果然是没有自圆其说的天分,刘珊珊回嘴的速度把我打得哑口无言。
——其实……你根本不想去吧?
刘珊珊的表情垮了下来,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改变主意说我要去也没用,女生特定的执拗就是对时间的固执,事后的妥协永远也无法抚平和弥补事前的拒绝。
——不是的……我真的是有事。
即使我知道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但是为了表示我的重视,我必须得说些依旧于事无补的废话来试图弥补,女生的友谊坚若磐石又薄如蝉翼。我们总是可以一起翻天覆地去哭泣,然后被一句话或某个瞬间冻成冰天雪地。
——算了,活动取消吧,反正也没几个人。
最糟糕的结果砸来了,我的退出让刘珊珊彻底没了集体跨年的兴致,活动被取消了,那些原本答应的人成了这场无声的吵闹里无辜的牺牲品。
我以为事情已经糟得不能再糟,我以为今天所有的运势都已经崩盘,没想到在零分以下还有负数的界标,高龙腾像串导火索极短的鞭炮,一开口就把原本就腐烂了的空气炸得粉碎。
——取消刚好,本来也没说要去。
你以为粉碎已经事情最糟的状态了吗,生活的底线就是告诉你生活不会有底线,它的底牌就是戏谑着看年轻人怎么用自己的无知把脚底的东西踩到地底。
——陈倾心,今晚有空吗?
我想这一刻高龙腾的心里应该满是乱跳的期许,以及对自己终于敢当面说出口的欢欣鼓舞,听似随意甚至有些痞气的语气,我知道实则上他准备了踌躇了许久,正因为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情绪满满当当地占据了理智,所以他的脑子里根本就挤不下刘珊珊的感受。
我看到刘珊珊哭了,即使她在眼泪被眼眶挤出来的前一秒就生硬地别过头去,但我就是清楚地感觉到她哭了,肩膀细微的颤抖,和强忍住的啜泣,这似乎是这些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刘珊珊哭,虽然也许她在我背后,在对陈倾心献殷勤的高龙腾背后哭过无数多次,但这的确是她最接近我的一次哭泣,当然,也是最疏远的。
——没空。
不出意外的拒绝,与高龙腾的放手一搏相反,陈倾心早就习惯了这种拒绝,所以也不并不觉得是拒绝。我想也许这种短促而果敢的拒绝才能最不伤人,总比拖沓着**最终被揭穿是一个爱情骗局来得好。
高龙腾眼里的光黯淡了,刘珊珊背后的光也黯淡了,陈倾心的爱情则一直黯淡着。
这三个人的黯淡,与爱情和嫉妒,与冷漠和追逐死死缠在一起,已经持续发出那种灼人的光好几年。不是不挑明,他们都已经够挑明,只是彼此之间死咬住不放的坚持和拒绝让几经折磨的时间变得松弛而久远。
而在这之前的两年多,我从来没有为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感到莫名的恼怒和忧愁,那大概是因为我是刘珊珊的好朋友,是高龙腾的青梅,却跟陈倾心没有任何渊源。所以我可以貌似感性地站在刘珊珊这边,期待高龙腾可以拥住她的等待,也在她失落的时候需要的时候,假意地期待陈倾心可以跌落可以失败,可以至少不那么平稳耀眼地走完这三年,即使只是小小地挫败丢脸。因为我心里知道,刘珊珊的内心里对于陈倾心的恨意,并没有那么十恶不赦的黑暗,所以哪怕陈倾心只是出一个无伤大雅的糗,也足够让刘珊珊感到平衡。
很可惜的是,刘珊珊始终都没有得到这样的一个机会去平衡心中的恨意,反而一次次在陈倾心面前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更狼狈的是,陈倾心压根就不在意她的这种自取其辱的狼狈,于是天平的负担变得越来越重,重得快要整个翻了过去。
这一整天我们这四人角落都显得很低迷,低迷得昭然若揭,连平常很喜欢过来跟刘珊珊扯几句的女生都不敢靠过来。
放学之后我看着刘珊珊空了的座位,把收拾好的书包拉上拉链,坐在椅子上托着腮发呆。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不会就在我们乞求它结束的时候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你为什么就不能给刘珊珊一个机会呢,你明明知道陈倾心不会喜欢你的。
——为什么?
高龙腾趴了几分钟以后才直起身子问我,他大概也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装睡算不上什么真男人。
——你是问我为什么要给刘珊珊机会,还是问我为什么陈倾心不会喜欢你。
——为什么你不让我喜欢到我喜欢的人,却要帮别人喜欢到喜欢的人?
高龙腾要么不说话,说出来的话我都听不大懂,把逻辑大致地理了一理。他的意思大概就是,他都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凭什么要大发慈悲地成全别人,又或者是,为什么我可以帮着刘珊珊来试图说服他,却不愿意支持他帮助他追求陈倾心。
——因为你跟陈倾心一点也不合适,难道你自己不觉得吗。你喜欢她不就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吗,除了漂亮以外刘珊珊不比她差啊。
我觉得我这么正儿八经的样子一定很令人作呕,我从前从来都没有想要与高龙腾争论这个问题,因为我怯懦地以为感情顺其自然最好,但是如今我为了扳回刘珊珊的信任,竟然妄图通过外力去改变一些几年来都不曾变过的事情。
——我不知道,也许你说得对,我就是喜欢她的漂亮,所以我一旦知道我喜欢她了,就再也懒得改。而且我也没想过要给刘珊珊机会,我总觉得我们在一起的话会怪怪的。
——你又没去尝试过你怎么知道?
我一听好像有门,赶紧乘胜追击地想要继续给他洗脑。
——喂,高龙腾走吗?
徐盛晖打断了我们的对话,这是个不妙的出现,但是我没法表达出焦躁的不满,因为我单方面地认为我现在与他的关系有些尴尬。
——我就是因为尝试过了,所以今天只能跟徐盛晖两个男人喝着啤酒隔着屏幕打着游戏跨年。
高龙腾背起书包做了结案陈词,我挪了挪椅子好让他走出去。
高龙腾和徐盛晖并肩朝着门口走了,夕阳的余晖贴着门框在他们四周停泊开来。我学着高龙腾平时最爱的睡觉姿势趴了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在错觉里感到那些光越过他们朝我头顶抚慰我的不安而来。
这些光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轮回流转着一年又一年,无畏地像没心没肺的机械,而我多希望此刻我身体里所有的器官可以变成冰冷坚硬的齿轮,让我安然度过这一个依旧不幸福的年头里的最后一个夜晚。
2009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