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一见钟情喜结连理去了。
我跟着成城回到了化妆间,徐盛煌正坐在正对着门的那张化妆桌上晃荡着双腿玩手机,看到我们进来就抬眼打趣了一句,手机光将他下巴照得比平常更亮更仔细,这样一看他好像跟徐盛晖长得还真有点相似。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就好像看美国大片的时候觉得主角都长得差不多,也许在外国人眼里,我们中国人也都是一个样子的。
——去你的,小煌同志你以后说话可要注意点啊,这位新助理可还是初中生,最重要的是,她是你们家小晖的同班同学。
徐盛煌眼神一顿,又多赏赐了我一眼,就低下头去继续打手机游戏。他虽然不跟徐盛晖一样闷骚得紧,但好像也没像成城那样老练通达,跟我这样才见过两次的人都能作出熟稔的姿态,也不像是井风择少言寡语之外还带点肃杀冷气。偶尔揶揄偶尔沉默,大概是我最近碰到的人里面最像是正常人的一个了。
——杳杳你住哪里啊?
我就说他是老练通达,才聊了一会就可以称呼我的时候连姓都省去啊。
——中山北路上。
——哦,那你以后还是从后门走吧,安静点。
他看似是为我着想的一句里其实是暗藏玄机,因为说完之后他就朝井风择那边望了一望,还假装是偶然瞥到。
——诶,井你还在啊,你从后门把杳杳带出去吧,她肯定不认识路的。
——你自己为什么不送。
我心有余悸地假装不经意朝井风择的方向看去,发现他正蹲在地上把吉他的遗体收拾进一个纸箱子里,却还是很精准地捕捉到了我那偷偷摸摸的神色,并且抓紧时间又补给了我一个哀怨的眼神。可是不能不说他这个样子比那天在圣诞树下压着我,还不说一句地跑掉了的行为要可爱多了。
——你顺路啊,我还有事呢,快!
成城装出愠怒的样子走过去用鞋边踢了两下他的背,这个动作让我在短暂的两三秒里在心里倒吸了五六口冷气。我想象了一下如果我也对井风择做出这种举动的后果,不禁觉得后背又有一股阴森的凉意盘踞而上。
——我只带你一次。
井风择把箱子盖好,抱着起了身走到我身边,我这才注意到他已经把那件炫酷的马甲换了下来,在纯白的T恤外面又套了件纯黑色的小西装,脖子上耳朵上那些丁玲当啷的饰物也已经卸了下来,很孤芳自赏地被堆在某一化妆桌上没人整理,我想了想我现在的身份,琢磨着是不是应该过去帮他收拾一下。但是他抱着纸箱子在我身边已经站了一会,我想他的意思大概是现在就要带我出去认路,那我也就不敢忤逆再去做别的事。
一出后门就是一条连路灯都亮得很吝啬的小弄堂,脚偶尔会踩中井盖发出“铛咙”的声音。两三阵冬风不按频率地从身旁一道一道掠过,井风择抱着箱子走在我前面,微暗的灯扯出微暗的影,我站在他狭长的影里把自己的影悄悄凑上去加长他的,往后看看却还是没贯穿整条弄堂。
——这里左转出去就到你从前门进来的那条马路了。
他把箱子丢进弄堂口橘红色的大垃圾桶里,说的时候头也不抬,说完了也不抬头,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我从前门进来的啊?
——因为你跟了我一路。
——你既然知道我跟了你一路干嘛不叫住我啊!
他如果叫住我,我也不用进到那个我完全陌生又有点被中小学生教育指南里“学生不能进夜店”的宗旨给束缚的酒吧,也就不会被艾姐带进化妆间,更不会阴差阳错地弄坏了他的吉他要留下来打工还债,然后又莫名其妙背负上“要帮助成城追求陈倾心”的任务。
——因为不想理你。
好一句不想理我,我觉得一团怒气在喉咙里盘旋着冒烟,却始终不敢朝面前这张俊脸上喷去。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我跟在他身后,看不到我的脸,我对他来说只是跟陌生的跟踪狂,就算没叫住我也没什么不对。这么想着我就原谅了他的不理睬,当然,这只是我单方面的原谅,他一定觉得自己没什么需要我原谅的。
——而且,如果我知道你是来弄坏我吉他的话,我可能在你跟着我的时候就把你掐死了。
看来成城这小子真的没诓我,井风择平常只有两个状态,不说话,或者是说话呛人。
——可我是来还你军牌项链的啊!
——项链一百块,吉他一万块。
他报着价格轻而易举地嗤笑了我的得不偿失,我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反驳他,可能也生怕出言不逊会被他掐死在这里。
——好吧,是我错了,对不起啊井风择,我不应该碰你的吉他……
——你跟它说对不起吧。
他的目光最后在从垃圾桶里露出边角的纸箱留了片刻,手插进口袋里就走了。我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十二月的风打在身上钻进毛衣的孔,在皮肤上吻出一层浅薄无形的冰霜,也在那个人浸进淡黄色灯光的背影上加上一抹单薄。这个人似乎一点也不怕冷。
远处的他推开一扇门,走进了从里面泄出的灯光里。我确定他看不见我了,才转身打开了垃圾桶里的纸箱,有一根弦已经完全脱落在了外面,我鬼迷心窍地拿起,卷了起来放进了胸前的大口袋里。
那是吉他上最细的,六弦。
其实我心里也并没有觉得要在这里工作是件糟糕透顶的事情吧,反而觉得还蛮期待的。如果我真的因为胆怯而退缩,而去向顾重光要那一万块钱,我到底是输给了自己,还是输给了顾昕昕呢。顾昕昕在死的时候,到底希望我怎样活下去呢?
我无数次想逮到一个矫情的机会问问她,即使只是虚幻飘渺的梦里也好。
顾昕昕,姐姐啊,你到底希望我像你一样做一个傲然的飞扬跋扈的顾重光的女儿,还是收敛起想要向你靠拢的信念,安安分分地走那条没有陡坡的却也乏善可陈的路呢。如此说来,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井风择和成城给我原本就要安妥平坦走下去的人生来了点惊险的偏颇?
我按了按裤带上凸起的位置,那是那条喇叭铃铛放置的地方,也许我可以帮帮他呢?
因为我有点害怕将来会后悔自己的不够大胆。就像从前,陆佳云跟我说她喜欢王航,我就觉得那是对的,虽然我觉得张孟轩更适合她。但是到了最后我知道,原来她并不是对张孟轩一点心思也没有,而且她选择而我也支持的那个人毫无保留地把一堆到现在还不知缘由的心伤抛给了她。
所以陆佳云变成了成熟而不快乐的陆佳云,变成了疏远而坚强的陆佳云,虽然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自己的挫折。但是我并不认为我一点错都没有,如果我早点让张孟轩跟她挑明,兴许她就会明白那个近在咫尺的人才更可靠,她就不必受伤不必为了追寻更高远的自己而远走高飞。我也就不必一个人守着一间大房子,孤独到孤独得受不了的时候只能逃出来与夜景和街道作伴。
世界的齿轮就是这么循环地旋转,我的那点不够大胆终于乘着速度加重力的力度把满满当当的寂寞甩在了我身上。
回到家里我才觉得是回到了自己的世界,无数的念想从顾昕昕和邓心的房里漏出来铺满地,天花板上萦绕曾经短暂的欢愉。我洗了个热水澡躺进被窝给陆佳云打了个电话问她的近况。
陆佳云去年在上海中考,考了年级第二,只可惜她在填志愿的时候信心不足,所以没能进到最好的高中,不过也算是重点了。她告诉我这个喜讯的时候,还跟我说王航没有参加中考,而是在那之前就被保送进了杭二中。这本事意料之中的事,她却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郁结已久的气。
——唉,你看,即使我转换了空间,那么地努力,我也还是比不上他,你知道吗,当我听说我年级第二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那年级第一一定是王航吧。但是我又很快想起来,原来我们已经不是一个学校的了。
其实何止不是一个学校呢。
陆佳云的近况也算不上很好,但是在她看来也并不糟糕。她一进高中就开始筹备高考的事情,整天权衡高二分文理班的事情,还加入了学生会期待将来学校在填她档案的时候能添上这荣誉的一笔,我笑说她这是要考清华北大的架势。
她却没有跟着笑回来,而是把上海的高考政策无比专业地跟我讲了一遍,期间我连一句话都插不上,一直到我打了三四个呵欠她才注意到。
——阿杳,你还有六个月就要中考了。
——嗯,是啊。
——那你要加油啊。我去写实验报告了,拜拜。
——好,拜拜。
挂了电话的一瞬间我竟然困意全无了,我才想起原来我给陆佳云打电话是想要告诉她我今天遇到的人和事情,也想听她咋咋呼呼地评头论足。从前她有很多的时间很多的零食,可以用来听我讲我所有的事情,现在她有很多的光环很多的梦想,却再也没有一星半点关乎于我。
我知道我不该阻止她前进和飞翔,我不应该怀疑她保护自我的翅膀,不应该奢求她为了照顾总是在原地踏步的我而停滞成长。我有太多不应该,我甚至不应该很想要问她。她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比过王航。
她在这个年纪里奔波忙碌了这么久,把从前的自己抛得那么远。究竟是为了在接连不断的成功和证实自我里找回被击垮的快乐,还是想在麻痹心脏和感知的奋发图强里,把那个某些时候还是渴望快乐的自己,彻底击垮。
2009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