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顾不上跟她解释,电梯门一开,我就拉着陆佳云往外面冲。跑得太急,直到被脸被雨丝刮出痛感才察觉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已经下起了雨,我手里的那袋零片不停地随着我的跑动打在我的手腕上,我害怕保鲜袋太薄了会漏,时不时用另一只手扶一下,然后立刻再抓回陆佳云的手,生怕她逃跑。我也已经顾不得婆婆妈妈地回去拿伞了,我现在要确认的事情,是比着凉感冒还要有意义千万倍的事情。虽然这件事情并不关乎我,但是这说不定真的能把陆佳云从绝望里救赎出来,即使是片刻也好。
雨的势头渐渐大了起来,我跟陆佳云跑到秘密基地外的草丛时衣服上已经蒙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雨,我和她一起拨开湿漉漉的草丛,水珠不停地甩到脸上和头发上,我胡乱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继续前行,把自己幻想成一个挥动新中国旗帜向着敌人炮火进攻的革命英雄。觉得自己身负正义的人,总是容易忘记发炎伤口。
我用陆佳云的钥匙开了卷帘门,把从她家抽屉里翻出来的半截蜡烛放在桌子上点燃,而自从我把卷帘门拉上去那一刻开始,陆佳云就没说话,也没要来帮我点蜡烛的意思,我知道她心里正郁结着,所以自己动手点燃了蜡烛,再回过头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怔在了拼图前。感觉到我走了过去,她像是当天的张孟轩一样,眼光细细地描摹着拼图的全景,眨眼间都布满了可惜。
——阿杳,怎么会这样?我们上次离开之前,明明只拼好了一点点啊。
——啊……是我跟陈逸还有张孟轩后来过来拼出来的,怕你觉得无聊所以没有叫你。
我搓着衣角闪躲着想要让真相倾口出来的冲动,我觉得我早就与张孟轩在无形之中达成了默契,就是只要他不亲口说,我就永远将他对陆佳云的感情绝口不提。
——真漂亮啊。
陆佳云上前抚了抚拼图上长发女孩的脸,笑靥如花里带着点收放自如的羞涩。陆佳云仿佛隔着时间这层道不明的薄纱,轻轻抚弄着曾经同样悦目娱心的自己。也许幸与不幸,是比时间更黑白分明的界标,跨过爱情的冲击划下的沟壑,陆佳云像一个少年老成或者干脆如一个长者般羡慕或也欣慰于拼图上的女孩,她脸上突然浮起让我陌生的浅笑。
那个技艺不佳的工人终于在如今赶工完成了那面假装成熟的面具,姗姗来迟、跌跌撞撞地把它扣在了毫无防备的陆佳云的脸上。她并不是没有反抗过,只不过人生就是一场以你反抗无果、抗议无效、翻盘不能为规则的闹剧。
——这里怎么了?
她终于抚弄到那片空白的地方,凹下去的手感将刚才她眼里泛着泪光的羡慕不已一扫而空。
——这一块,是当初我们拼好之后发现零片不见的。这里大概只是风景,所以我们就没在意了,只是……
我和她的目光和解惑寄托一齐落到我刚才点蜡烛的时候顺手放在桌子上的保鲜袋,我小跑过去拿了来和陆佳云每人从袋里拿了一把出来开工。拼图一点点完全起来,从我们拼上去的颜色看起来,这一块突兀得完全不像是布在底下的夜空背景。
到了最后,我终于握紧拳头垂下,原来拼图这件事情还真的与寻找真相变态得吻合。之前的所有都不是关键,缺掉的那部分,才是最血腥直观的表达。
——Shit,张孟轩真是变态。
用我们手里的两百片,刚好在那副星空漫步的情侣身后,点缀出一个单薄寂寥的扫兴身影。于是这幅拼图的寓意像是日夜更迭一样被整个颠覆了过来,男孩还是男孩,女孩还是女孩,海浪还是妄图卷过裙摆,夜空依旧星海烂漫。只是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短发的穿着连衣短裙的女孩,由于距离的模糊,她的装束和样貌并没有站在前面的女孩那样精细,她低着头看着沙滩上前两个人印上的脚印。
门外雨的淅沥声变得越发猖狂,甚至越过了杂草和卷帘门的阻挡下到了我们的心里。那确实是一场一模一样的雨,只是在我眼里,那个长发女孩是古湘,而在陆佳云看来,也许就是那个王航的新绯闻女友吧。
我想张孟轩早就知道了拼图的全貌,所以单单藏起了这一部分的拼图,如果不是他搬家的时候忘记带走了这被遗忘的沧海一粟,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这看似单调的美好后面,早就埋了一个支离破碎的身影。他对陆佳云的心意,并不仅仅藏在栗子蛋糕和脱线围巾里,而是如天幕般巨大,严丝合缝地填补到每一个可能伤害到她的细节里,只想把纯粹的灿烂的鲜明的留在她的世界和记忆里。只不过她还是从那些细缝里找到了不易察觉的缺口,叛逆地挣脱了出去,把王航这个飞来的横祸隆重地迎接到了她本该静谧的世界里。
——阿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我身体一松,颤抖着坐在了旧报纸上,就是张孟轩盘起长腿,坐着吃栗子蛋糕的那张。我想,大概没有更好的机会让这份掩掩藏藏的感情破土而出了,这个秘密过了这个期限,即使日后再被重翻旧帐,也只剩零星遗憾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其实张孟轩他一直对你……
——我知道啊。
她退后了一步坐到我身边,小半个臀部坐到了报纸外面,她低头看了一眼,也没叫我往边上挪一挪。
——你知道!?
——阿杳在你眼里我真的很笨吗?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啊,可是我不想说出来,也不想拒绝他,我如果拒绝他了,那他就不会在我身边保护我了。他出现得太晚了,他如果再早几年回来就好了,一年也行啊,他每次不是早走了,就是来晚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王航不出现,再或者张孟轩早点回来的话,你就会选择他吗?
这个假设简直让我毛骨悚然,我一直以为张孟轩选择不打扰而让陆佳云去自己选择交往对象,是最安妥公平的方式,但是如果陆佳云并不是对张孟轩的付出毫无感觉,那么我们从一开始的那份极端的维护,不就成了害她被莫名抛弃的因了吗?
——应该吧。阿杳,我一直以为,一个人只可以喜欢一个人。但是喜欢,不就是想要跟一个人在一起,觉得在一起很开心,想要被他保护吗?那如果我同时对两个人出现这种情绪,就是喜欢上两个人了吗?就是劈腿了吗?就是我错了吗?你以前问我,是不是有喜欢过张孟轩,其实我撒谎了,我想,我觉得,我应该是……喜欢过的吧。
那关键的两个字终于夹杂在决堤的洪流里,浩浩荡荡地侵略进那片本以为寸草不生的奢望里,即使前面附带着“应该”,即使后面累赘着“过”,我站起来拽着陆佳云的胳膊,用比上一次更大的力气把她拽起来。
——阿杳?
——告诉我张孟轩家在哪里,我们去把他追回来,只要你去留他,他一定舍不得走的。如果他看不惯我,还是觉得是我害了陈逸的话,我可以不再去你家,等他想通了我再去。陆佳云,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男生,可是只有他,是永远都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陆佳云没有把我的手甩开,只是呆呆地任我拉着,我想她大概是被王航的那一甩给惊吓到,所以自己不愿意再用这种方式伤害任何人。我看她这样的反应,也不忍像拖一具尸体一样把她拖出去,我已经做了太多自以为是的事情,我不能再因为我的一意孤行失去任何我身边的人。我们就这么就着微妙的烛光对视着,直到我的眼泪呼应着她的泪光,倏然夺出眼眶。
——阿杳,你别这样了。不要再强迫我了,我很难过的,我已经不是孟轩哥哥的小佳云了,我现在是王航的陆佳云啊。虽然是张孟轩先出现的,但是是他不守规则先跑掉的,然后……然后现在王航也跑掉了,他们为什么都这样呢。
我手一软一松,她的胳膊就从我手里挣脱了下去,我坐回她身边,挽住她的手,看了看拼图上那最后出现的女孩。
——那你说陈逸为什么这样呢,昨天中午古湘传简讯给我,让我上天台,我上去之后她什么都没说,就开了打火机**了。张孟轩正好跟着我上楼,看到了一切,以为是我做了什么刺激到古湘自杀的。今天中午,我看到了陈逸和古湘的妈妈,居然就是我小学的班主任,她掐着我的脖子也以为古湘是我杀的,让我把古湘还给她,我忍不住就骂了她活该,陈逸本来在旁边帮我拉开她的,听到我说这句话以后就走了。然后张孟轩也走了,陆佳云,我把你的孟轩哥哥气走了,你会怪我吗?
我寥寥几句说完了这件事情的大概,陆佳云虽然没有像往日那样尖叫惊讶,但是我也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这一小段时间里震动了好几下。她的指腹碾过我的眼泪,辗平那些自疚,让我恍惚间觉得她突然一下子变得沉敛而温柔。
——阿杳,我不怪你,我也不怪他。这件事不是你们的错,我也说不上是谁错,但是总之不会是你们的错。
——有可能……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吧。陆佳云,你知道吗?我认识陈逸并不是一个巧合,都是他计划的,他知道我一直被他妈妈欺负,很同情我,所以才想要接近我的。
陆佳云的话像车轱辘一样滚来碾去不肯落定,我干脆自揭伤疤把我最不想承认的真相一并脱口而出。
陆佳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拨了王航的号码又开了免提,他的彩铃是twins的《莫斯科没有眼泪》,是在一起的时候陆佳云帮他设置的。歌的高潮还没唱完,就被几声彻骨的“嘟嘟声”给关上了闸。陆佳云仿佛早就预料到,叹了一口混着白气的悲恸,开口自己唱了起来。
——莫斯科没有眼泪,我却流泪,不住哭的赞美,让我付出不怕心碎,是你最好的美。
爱在最古老的国界,再不求能全身而退。
2008年3月6日